响马传_叶广芩【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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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成苗子突然睁开眼睛说,我还要吃沙!

  何老汉让成苗子明天再吃,说好吃的一天吃一点儿,细水长流。又对我说,糊涂了,不知饥饱,见了好吃的管不住嘴,有回过年,吃了两碗饺子,差点儿没撑死。

  成苗子接口道,那是有人下了毒!

  何老汉说,哪个给你下毒?害你个老太婆有啥子用嘛。

  水晶饼实在不是什么名贵吃食,现代年轻人谁也不肯光顾它了,所谓的“水晶”,其实是荤油加白糖,虽有青红丝和桂花做点缀,那高脂高糖高淀粉还是让以健康为第一的城里人不敢问津。在这里,在大山深处的紫木川,在成苗子、何老汉们的生活中,水晶饼仍保留着它的鲜活,保留着它的魅力,这是让我没有想到的。

  水晶饼到底被何老汉收到了匣子里,放到了柜子高处。但是成苗子不答应,非要搁在她的床头,用被子严严地捂了,说是怕老鼠偷窃。何老汉抱歉地对我一笑说,老了,小孩子一样……

  最终还是把点心匣子搁到了柜顶上。

  我问英文《圣经》的事,何老汉说大概是校长当年留下的,校长走时给紫木川留下了一大批书,都是开了单子让何玉琨从外头买来的,“文革”时候都烧了,可惜死了。

  我说成苗子说她是太真坪人……何老汉说成苗子的家在山外,谁也不知道她的娘家在哪儿,也未听她说起过。我说她说的一口当地话。何老汉说那是因为她在此地待的时间长,又不跟山外人来往,把自己全忘了。我说成苗子是个挺可怜的老太太。何老汉说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从成苗子屋出来,我看见三娃子打着手电朝井里照,问他照什么,他说没照什么。何老汉不屑地哼了一声,三娃子不再言语了,收了手电退到了暗处。

  七

  山口没日没夜地调查傥骆道,他在紫木川地区确是搜集到了不少文物,有汉代的箭镞、陶罐,唐代的铜镜、三彩,还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在招待所摆弄来摆弄去,看看哪个都是珍贵,弄得他的房间老是一股生土腥气。山口是性情中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掩饰自己的得意,他说他这回下来收获大大的有,傥骆道的脉络在他的心里逐渐地清晰了,杨贵妃东渡路线也大有进展,这是他在日本国永远无法搞清楚的。我却没有他乐观,我常到桥头去,在玉兰树底下呆坐,河水哗啦哗啦地从脚底下流过去,不舍昼夜,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河当间几块石头冒出水面,溅起一片浪花。我想程立雪,可总是想不明白。我到紫木川来找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反而离我越来越远,烟一样地抓不住了。下落不明的女校长谢静仪,糊涂老迈的土匪夫人成苗子,模糊不清的世代农民何老汉……人物并不复杂,却是这样的费人思量。才几十年啊,何玉琨时代的当事人大部分还活着,竟然理不出一点儿头绪,山口调查的一千三百年前的事儿……却是“大有进展”。

  不可思议!

  李天河在下头检查农业税,几天没有照面,打电话来说有困难就找干事张宾。那个张宾已经成了日本鬼子的忠实“汉奸”,不但对杨贵妃来过紫木川深信不疑,还跑前跑后帮着“鬼子”找证据,召开座谈会,过早进入了走火入魔的状态。何老汉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整天围着那些小树转游,好像明天就能结出果来似的。红头发的小青年走了又来了,这回他是坐公共汽车进来的,依旧背了那个蛇皮口袋。他在桥头停下来问我,你们还要住多久啊?

  我说不知道。

  何玉琨的资料几乎让我翻烂了,那些资料基本上是何玉琨杀人越货的恶行,都是他亲自按了手印划了押的,这成为他被人民政府镇ya的依据。资料对何玉琨的四位太太,用的词汇是“霸占”、“强娶”,或许是土匪本人对内眷的一种开脱。至于镇上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学,带风雨廊的柏木桥,却只字未提,它们大概不属于“罪证”。

  回到招待所,见山口还坐在廊子上擦抹他的唐朝铜镜,锃光瓦亮的镜子跟山口的眼神很是相得益彰。我招呼他去吃饭,他说在等人,说有个农民家里存了一个青铜的衣带钩,马上就送过来,说不定会和杨贵妃有什么联结,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搞科学研究的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线索,都会铸成大错,要知道,历史的变化全在偶然之中。

  我说,那你就等着杨贵妃的衣带钩吧,要 是能在你们山口油谷町再偶然找出一个,配上对,您就大功告成啦!

  山口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说,什么衣带钩,全是扯淡!这个破铜镜,让你擦得贼光四射,假的!

  山口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社会调查麽,花出代价,没有结果是太正常的啦,要是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趁早鸣金收兵,打道回长安。

  我说,山口你不要得便宜卖乖,再说,你得的不一定就是便宜。把你美的……

  山口说,我是很美,要不是照顾你的情绪,我就更美啦!

  我说,这些东西哪样你也带不走。

  山口说,我压根没想带走,这是信息,是历史通过它在对我说话,我要的是历史,不是东西……我不是国际文物贩子,我是学者。

  有衣带钩的农民来了,鬼鬼祟祟地把山口拉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报纸的包的小包。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层棉花,剥开棉花,是层油纸,农民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亮出一个生满绿锈,琵琶形状的铜钩,两手捧着,递到山口跟前。山口眼睛立刻亮了,用手摩挲那锈,农民死盯着山口的手,连连说,你小心些,不要把它搞坏!

  衣带钩的确很精致,造型流畅而漂亮,锈的间隙中露出鎏金线刻花纹。山口告诉我,花纹的图案是唐草,典型的盛唐风格,他说这样精美的衣带钩民间不可能制造,老百姓更不可能佩戴,它出白宫廷是必然的。

  我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后来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让何老汉踹了一脚的三娃子。

  一个衣带钩,三娃子张口要一万,这让山口也傻了眼,两人正在讨价还价,何老汉挑着水筲急匆匆从门口过。我喊住何老汉,老汉朝院里探探身子,把水筲放下了。三娃子一见老汉,赶紧抓过他的宝贝,揣进兜里就要溜。何老汉堵住门口训斥道,你再不要丢紫木川的人哩,弄那些假玩艺,哄谁嘛!

  三娃子说,怎的是假的?我祖上传下来的。

  何老汉说,你祖上传个鬼哟,从你爹那会儿就偷鸡摸狗拔蒜苗,吃喝嫖赌,没有正形,是紫木川有名的闲打浪,你们家房无一间,地无一拢,会有这遗传?你往井里放东西,都是红头发从外头背来的,哄的就是外头来淘宝的人,在深山老林比文物市场更能骗人,社会打假,打的就是你们这伙人。

  三娃子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何老头,你连我先人的短处也揭,真个是揭老底战斗队的!

  何老汉说,你跟外头勾结一块儿,倒腾假文物,比你爹手段又高了一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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