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子说,文物没打假这一说,他买假货是他认不得真东西,不是我骗他!
山口决定不再买三娃子的东西了,看得出,他对手里的“唐代铜镜”也感到失望,隔着窗户扔到了屋内床上。一笔大买卖硬是让何老汉搅黄了,三娃子很气恼,翻了脸,骂何老汉是该挨枪子儿的。三娃子说,52年不是政府发了善心能有今天的你?你个大土匪,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让三娃子把话说清楚。
三娃子说,这个人,他是何玉琨的少校参谋主任!
我将目光转向何老汉,老汉瞪了三娃子一眼,挑起水走了。
八
成苗子吃撑了,肚子硬得鼓一样,大口地吐,怕是不好。
我预感到老太太的病和那两斤水晶饼有关系。
与山口和张宾来到成苗子住处,成苗子已经被送到镇卫生院抢救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处是病人的遗留……装点心的匣子敞着盖扔在炕上,果然是空的,连点儿渣子也没剩下。炭火燃尽,水罐冰冷,狗尾草干成了标本,那本《圣经》,孤零零摆放在桌面上。成苗子刚刚离开,屋内便没了人的气息,仿佛许久没人居住过的一样。送面的娘们儿正在屋里翻腾,见我们进来,搭讪着说“婆子说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帮着收拾收拾”,说着卷了包东西往外退,在门口被张宾喊住,张宾要开包检查。娘们儿极不情愿,吭吭唧唧地磨蹭。张宾说成苗子是国家包了的,她的一切遗留只有政府有权处理,谁动谁犯法,她趁人不在拿东西是趁火打劫,凭这个把她送派出所,关几个晚上一点儿也不过分,娘们儿拗不过,这才打开烂包袱皮,竟是几双参次不齐的筷子和两个尚算完整的糙碗。张宾说,你这算怎么档子事?
娘们儿说,婆子的房子土地都给大伙分了,现在还在乎几双筷子?
张宾说现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代了,私人财产一律受到法律保护。娘们儿说婆子没有后人,她敢保证,那边一咽气,这边立马就会把桌椅板凳抢了,她还是很自觉的,就拿两个碗。张宾说,两个糙碗你也稀罕?
娘们儿说,你以为她还能再回来吃饭?
张宾说,不管怎的,人还没有死!
我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发黄的夹层内里,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记”两个字。我一把抓过包袱皮,对张宾说,这个东西给我。
张宾不解地看着我和偷碗的娘们儿,心里一准在想,莫非女人都爱贪便宜?
包袱皮有股浓重的樟木箱子味儿,它来源于箱子底,肯定是成苗子不愿触动的库存,当年的程立雪就是带着它和丈夫一起到陕南考察,又带着它来到了紫木川,包袱皮上的标志,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紫木川来过,1945年《华报》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可是紫木川的人似乎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这个名字的只有我一人,这是因为我阅读过当年的报纸……可以这么说,程立雪在青龙驿被掳,在进入紫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
院里,山口将井里的物件提上来,塑料网兜里满是青铜的物件,光“唐代”的衣带钩就有七八个,还有不少铜镜,有葡萄兽纹的,有菱花芙蓉草的,器物上刷满了绿彩,一看就是“批量生产”的仿制品,由山外带进,沉到干枯的井里,是借着井底的潮气让浮彩慢慢渗入,慢慢生锈,然后再埋人黄土之中,数月后掘出,就是完整的“出土文物”了。山口捧着一把衣带钩,如同捧着一把尚未长熟的青枣,满脸是哭笑不得的尴尬。
我把何老汉叫到镇长办公室,我要借助办公室的严肃气氛跟老汉进行一次认真的谈话。镇长李天河不在,我让张宾将柜子上的国旗、党旗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将一切我认为不必要的东西统统撤掉,以示谈话的郑重。在这间已经变得十分标准化、简单化的办公室里,我不信这个狡猾的老头还能闪烁其辞,还能顾左右而言它,本分山民也罢,少校参谋也罢,今天我就是要单刀直入,开门见山,让他没有退路!
何老汉坐在椅子上,将张宾送过来的一杯滚烫的白开水转移到旁边桌上,不慌不忙,感觉漠然,那双露出大脚趾的解放鞋,并没有因为擦得一尘不染的瓷砖地而有任何不安,几个黄泥脚印围绕在椅子四周,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毫不遮掩地陈列于室内。张宾又递了烟,老汉接了,不抽,夹在耳朵上,地道的农民举止,没有少校的派头。我想笑,因为无论电影电视还是文学作品里,从没有将香烟夹在耳朵上的参谋主任这样的形象。张宾问老汉的树苗栽得怎样,老汉说只要下了雨,百分之九十能活,就怕老天爷老这么艳阳高照地挺着。又说到挖猪苓的事,说到鱼腥草的价钱,说到地膜玉米的缺点,小鸡白痢的治法……我咳嗽了一声,我知道我要是不咳嗽,张宾会一直跟他聊下去。
我拿出成苗子的包袱皮,将有字的一面亮给何老汉,我说是成苗子的东西,上面的“程”是明明白白的“程”,不是“成功”的“成”。何老汉盯着那个字,张着嘴,脸上泛出一片呆傻,他演戏的分寸把握得很好。张宾插嘴说这两个字大约是可以通假的,大学语文里有这一说辞。我让张宾不要随便插嘴,说这两个字从姓来说,会被人搞混,但直觉告诉我,程立雪、成苗子、谢静仪是一个人,这点成苗子本人和何老汉应该是最清楚。
张宾听我说出一下三个女人的名字,立刻来了兴趣,把凳子使劲往前拉,要听个明白。何老汉看着张宾却对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都是什么,跟你说过,我从没见过叫程立雪的人,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没有隐瞒。
我说,你怎会没见过,你清楚极了。谢静仪来到紫木川的时候你已经十四,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那年是1945年,就是报纸上登载陕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何玉琨抢掠的年份,那个被掠来的程立雪到了紫木川,潜心教育,隐姓埋名,后来改名成苗子……
何老汉说,都是你想的,我看你每天在桥高头坐着,愁眉苦脸,就是在穿缀这些事情哩。
我说,程立雪是西语系毕业生,所以你会说GOODNIGHT,所以成苗子能读英文的《圣经》。
何老汉说,你不要以为玉琨中学是土包子中学,玉琨中学在那个时候是很正规的中学,不但有外语,还有物理化学,那些试验我们也是一丝不苟地做了不少的,学校西洋化的大礼堂里,山里的学生们也上演过文明戏,我们还演过屈原。
张宾补充说,老汉的话没有妄说,现今镇上不少老头老太太还知道(a+b)的平方。
我说,何玉琨是陕南惯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1945年以后,却一改性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修桥、补路、办学校,跟以前判若两人,这个改变是程立雪还是谢静仪的感召,她以她本人对世界的理解,利用何玉琨对山外文明的向往,对传统文化的推崇,感化、教育他,自愿地留在了深山……
何老汉眨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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