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传
一
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沿着山道大喘气爬行,沉重缓慢,随时有停顿的可能。头顶是阴霾的天,灰暗厚重,脚下是翻卷的云,同样的灰暗厚重。偶尔的,灰暗厚重里冒出一棵树的枝桠,一丛墨绿的叶子,带着阴湿的水气,老道而狰狞,是青杠木,一种秦岭山中太常见的树木。
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柴油、旱烟、臭脚、柴禾和鸡屎的气味,前端的司机叼着烟卷,粘着一眼眵目胡,一只手搭在车窗上,一只手拢着方向盘,将车上几十个人的生命不在乎地抡着。有孩子在哭,吱吱呀呀,没完没了,母亲便训,孩子哭得更甚,后来索性嚎啕。一车人大半在睡觉,身体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有的头碰在玻璃上,嘭的一声,也并不醒来,似乎缺觉缺得厉害。
我和日本历史学者山口健一隔过道而坐,我们之间夹了个鹅笼,一只白胖的鹅,不知怎的从竹笼里钻出了脖子,一双阴鸷的小眼,恶狠狠地盯着旁边留小胡子的日本人。山口窥出鹅并不友善的态度,将身子使劲往里缩,一双手紧紧地护住怀里的数码摄像机。那鹅盯了一会儿,终于瞅准机会,头一低,脖子一拧,在日本人的大腿上狠狠呷了一口。山口嘶着声儿大喊(疼),后边鹅的主人伸手给了鹅脑袋一巴掌,鹅缩回了笼子里去。山口的如一剂提神灵药,使得周围人立刻清醒,纷纷向他注目,那目光带着惊异与不屑。山口赶紧把头埋下去,这样一来,脸便和鹅笼贴得近了,鹅立刻钻出来,摆出了继续进攻的架式,山口吓得用衣服挡住了,嘴里不住地咕噜。他手里那件黄绿的衣服是临上车前,我花二十块钱从地摊上买的,很常见的那种部队淘汰下来的民工服,我用这件很“普罗”的衣裳换下了山口那件白色的“圣保罗”隐条外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我的经验,山口穿着“圣保罗”进山,会累赘得我们什么也干不成。山口不喜欢这件衣裳,不穿,道具一样,老在手里攥着。现用它来挡鹅,倒也物尽其用。
我的临座是个小青年,头发染成棕红的颜色,发的根部露出深深的黑,泛出了片片油光。他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没有一刻停止,车椅子是连着的,就带着我跟他一块儿哆嗦。这种被动的哆嗦并不舒服,只好忍着。青年嘴里呜呜啦啦地唱着,听不清歌词,像是病中的呻吟,现今的音乐都是这股劲头,无外是爱谁爱得要死,爱得咬牙切齿之类。我想,他要是我的儿子,我会照着那张扁脸狠狠地扇一巴掌,扇他个鼻子蹿血,看他还敢这般穷哆嗦不!脚下有东西,我朝临座踢了踢,硬扎成的,不甚清爽。一会儿,那东西随着山路的转动又滚了过来。低头看,是个尼龙口袋,我问临座口袋里头装的是什么,他说,东西。
等于是没说,明显的是不愿说,我也不再理他。他看了看窗外说,快到梁顶了,翻过秦岭大梁就是这趟车的终点青龙驿了。山口问青龙驿离紫木川还有多远,青年说不远,二十里砂石路,要是赶上班车,半个小时就到。前排一个头上缠黑帕子的老汉回头看了我和山口一眼,问我们到紫木川找谁,没等我回答,山口抢着说找杨贵妃。老汉嘟哝了句什么,回过头去再不言语。我想,这个山口话忒多,得提醒他,没事少张嘴。
海拔越发地高了,车外头,白茫茫一片,云气一团又一团,在车周围滚过来滚过去,连路也看不见了。我从包里掏出电话簿,给紫木川镇长李天河打手机,一周前我用电话跟他联系过,说要陪“国际蜀道研究会”的山口健一来考察傥骆道,希望给予关照。我和李镇长原先在地区一个文化会上见过一面,彼此印象都不深,他大概在电话里也没想起我是谁,但是很热情地说欢迎山外人来紫木川,特别欢迎国外的友人来这里考察,他说深山小镇,必须借助外来力量才能搞开发,才能改善环境闭塞的状态,发展经济。他特别提出了湘西猛河一条不出名的小街,因为拍了电影《芙蓉镇》而真成了芙蓉镇,成了当地旅游热点,年收入的票子论斤称,他们的紫木川比芙蓉镇强多了,而且是货真价实,不用更名改姓的原汁原味儿!我感觉李镇长可能把我们的动机搞错了,便大声说我们不是投资的,我们是研究历史的。李镇长更热情地喊,研究历史也欢迎!
在汽车的颠簸中,手机拨了一遍又一遍,信号一片茫然。临座停止了哆嗦,饶又兴致地看着我拨电话,我拨不通似乎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嘴角不动声色地咧了咧,继续开始他的哆嗦,我无可奈何地将手机收回去。
我们要去的紫木川,处于横穿秦岭的傥骆道中心,史书记载,这条路上,一千多年前曾经惶恐地先后奔走过唐朝的两个皇帝,唐德宗和唐僖宗。德宗的大女儿,唐安公主便是死在逃难之中,死在傥骆道上,埋在离紫木川不远的城谷,当地谓之“安冢”。据有些学者的观点,这条古道还替唐朝皇家隐瞒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成为历史没有破解的千古之谜,那就是杨贵妃的南行东渡。有人说,天宝14载11月,安史之乱,马嵬事变,杨贵妃死里逃生,沿着这条道路直奔汉江,再人长江,至杨州,顺海流漂泊到日本山口久津,成就了久津出美人的佳话。马嵬事件发生后50年,白居易在周至县当县尉,在朋友的鼓动下,他住在仙游寺,写下了《长恨歌》。仙游寺位于傥骆道起点,据说白居易在写作的时候,有些昔日当事者还在,不少细节还详细鲜活,有些事情不能直说,所以白居易在诗歌里埋下了一个又一个伏笔:“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山中绰约多仙子,其中一人字太真”、“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让人遐想联翩。山口在日本中学时代就学过《长恨歌》,并为之而着迷,他认为,白居易在诗里诉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马嵬坡的土丘是个空坟,海上的仙山是日本,太真仙子是杨贵妃,钿合金钗是证据……山口是日本山口县人,他对杨贵妃客死在他的家乡坚定地深信不疑,他在中国在日本,不辞辛苦,千方百计搜集证据,“升天人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以证实杨贵妃东逃日本的不虚,其执著坚韧的求索,绝不亚于“能以精诚致魂魄”的临邛道士。我觉得他对这一段历史的情感色彩过重,将学术研究中添加了许多浪漫和想当然,添加了对家乡的热爱,失了一名历史工作者应具备的严格考证和缜密思考,落入了戏剧完美结局的俗套。他不以为然,说历史的本身就是一首长诗,没有诗人的气质就不能研究历史。这次到紫木川来,是他听说紫木川镇东南八里有个叫太真坪的所在,便认定此太真坪定与杨贵妃有关,约了我,一道走进这深山老林。
我有我的目的。
二
汽车停在青龙驿再不前进。
青龙驿是古傥骆道的一个驿站,至今已变作一个荒凉的小居民点。房子大多是土胚茅草,低矮潮湿,偶有两三间新房,也是红砖水泥,粗俗难耐。两个脏得分不出眉眼的孩子,三条瘦骨嶙峋的狗,挤在车门底下,莫名其妙地兴奋着,汽车腾起的灰土将他们深深地盖过,好像也不在乎,仍旧欢快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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