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传_叶广芩【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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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座背起口袋,急匆匆地往门口挤,口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山口抄起了他的大背包,拎着工作服,精心设计路线,如何安全地绕过过道里的肥鹅。老汉坐在前排没有动弹,他耐心地等着乘客一个个走下去,对站在门口的我说,没车,慌啥哩!

  下车一问,发往紫木川的班车今天就没有开出,说是跑运输的司机,老丈人胸口让羚牛戳了个血窟窿,他拉着老丈人上县城了。一车人众,大部分到青龙驿就不走了,真正去紫木川的只有我和山口、那位爱哆嗦的临座以及紫木川的土著老汉。山口好像也不急,拿了摄像机在土街上东照西照,引得一帮孩子,争着抢着对着他的镜头做鬼脸。紫木川的老汉守着从车顶上卸下的一捆树苗,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他是那种陕南山中太普通的老汉,瘦小枯干的身材,粗壮的手,脚上蹬着一双烂解放鞋。我问老汉走不走,老汉说再等等。我说怕是等不来车,老丈人胸口的窟隆不是一时半会能堵上的。老汉说他不是等车,是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满山的雾气就散了,没有雾的山才好走路。我问太阳什么时候出来,老汉说快下山时候就出来了。我说沿着砂石路慢慢往前走,比坐这儿等太阳强。老汉说,雾大,前途莫测,遭遇了大家伙可是不得了的事。老汉说的大家伙,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羚牛,这一带曾经有过华南虎亚种,只这些年才不见了踪迹,但老百姓还是说有。我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单个的羚牛脾气孤傲暴戾,常常主功攻击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脱。我就和老汉一块儿坐在台阶上等太阳,想着老汉刚才用的词汇“前途莫测”,十分的文雅,十分的学问,不是农民的词汇。秦岭山中常有些很古旧的言辞,至今流传,汉唐时代,傥骆道是长安到四川最简捷的一条要道,官员赴任、述职、使臣出使多走此路,山中百姓的祖先都是见过天子,见过世面的人……

  红头发小伙子独自顺着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见我们不动弹,又踅回来,径直蹲在老汉对面,很谦恭地递过烟来,老汉却是有点儿爱答不理,烟也没接。红头发问老汉买的是什么树。老汉说是山外杨陵农科所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我想,山萸肉鲜艳甜润,是名贵中药,却没料到山萸苗子竟这般丑陋,便问老汉树苗何时才能挂果,老汉说三年,就想那三年是很遥远的事情。红头发指着在远处忙碌的山口对我说,跟你一块儿的那个人他是个日本?

  我说是。

  于是大家就都不说话,在台阶上冷冷地坐着,等着雾散。

  青龙驿北面是高山,是秦岭主峰,南面是河谷,河水湍急凶猛,声如擂鼓,咆哮翻滚着向南流去。河床满是巨石,岸边长满了细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红、白塑料袋子和各样垃圾,花花绿绿,污人眼目。小卖部旁边有个卖凉皮的摊子,我跟卖凉皮的胖女人搭讪,女人见我没有买她货物的意思,便不愿搭理,问三句不回一句。掏钱买了她一碗黑米稀饭,才有了点笑脸,说改年要在停车的小广场建一组纪念红军的雕像。我说,1935年红25军在程子华和徐海东带领下,穿越秦岭北上,是从青龙驿西北走的,没过这里。卖凉皮的说当地老乡们都知道在这儿打一仗,是跟红军,说红军在这儿被土匪打得落花流水,她爷爷是亲自参加了那场战斗的。我问她爷爷是哪边的,她说是土匪这边的。我特别注意到了她用的是“这”,而不是“那”,就是说她至今和土匪保持着一种认同,在情感上保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就像是山口对杨贵妃,有种摆脱不开的情结。

  山口端着机子过来了,先瞄凉皮后瞄女人,最后定格在那张银盘似的大脸上。山口隔着摄像机问卖凉皮的知不知道杨玉环的事,胖女人的眼睛翻了半天,问杨玉环是哪个村的,红头发插嘴说杨玉环就是杨贵妃,唐朝宣统年的美女,老汉叱了一声,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使劲磕。山口问女人姓什么,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着这个说话大舌头的小胡子,顺手掂起了铡凉皮的大铁刀。我将山口拉过来,山口说他看那个卖凉皮的长得像杨贵妃,好像是唐朝一脉单传下来的。

  老汉扛起树苗准备上路,我抬头看,一山的雾气像被谁揪走了一样,翻着滚着,急速向东北的山口撤退,将一抹青山推到众人面前,金灿灿的太阳,果然已经西斜。老汉不走大路走小路,我们也跟着老汉走小路。大家依次从凉皮摊子旁边拐进竹林,一条小径幽幽荡开,窄而陡,一走一滑。老汉回过头说,上头的路还陡,谁跟不上现在回去走大路还来得及。没有谁愿意回去,又跟上他走。路上我问老汉姓什么,老汉说姓何。我说过去紫木川有个土匪也姓何,何老汉说紫木川的住户百分之九十都姓何。

  大家说着往前走,没进镇招待所,直接进了小饭铺。煤油灯下,一桌饭热腾腾地摆着了。桌边围着几个老汉,看见我们进来,惶惶地站起来,把主座让出来。李天河介绍了山口和我,又说他请来的这些都是紫木川镇上的大贤,有关这一地区的历史,上下千年,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山口给大贤们鞠躬。大贤们有的点头,有的拱手,一个个都很矜持。

  我看到,何老汉也在其中,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黑头帕换成了新蓝干部帽,很知识地端坐着。

  没说什么客气话就开席,桌上内容多是我没见过的土特产,菜是山野菜,肉是土腊肉,鱼是河里网的麦穗鱼,酒是自酿的包谷烧,先是敬酒,后是传杯,每位大贤嘴里都有一套劝酒的套话,角度新颖,绝不重样。山口初还拘谨,一圈轮过开始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嘴里揣着肥肉片子不停地说,说在油灯下,美酒中,他仿佛来到了唐朝,幽怨哀婉的杨贵妃就徘徊于门外的月光下,把一桌人听得后脊梁冒凉气。大家便赞美他的胡子漂亮,他说他的胡子是仿照永泰公主墓壁画胡人的胡子留的,他曾经是天宝年间日本派来的遣唐使……大贤们夸“遣唐使”的中国话说得顺溜,“遣唐使”就越发的顺溜,卖弄地吟起了“莫笑农家腊酒浑”,后边却怎的也记不起来了。不想,何老汉却一口气将诗接了下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

  我知道,乡间常有这样的大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赵匡胤哪年哪月黄袍加身,萨达姆几月几号被逮捕都记得一清二楚,眼前的何老汉大概属于这类人。

  我向李天河了解紫木川土匪何玉琨的事,李天河说何玉琨1952年作为土匪恶霸被人民政府镇ya了,公审大会就是在紫木川开的,又指着席间的几个老汉说,他们都是见过何玉琨的人。张宾补充说,何玉琨的第四个老婆成苗子还在何家的宅子里住着,让何老汉带我去。何老汉说他明天有事,从山外背来的山萸苗子得赶雨前栽上。

  李天河说,你甭拿苗子说事,你是咱镇上的活历史,作家来了,你不接待谁接待?你那几棵树,我明天让四兔帮你儿子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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