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汉说,兔崽子们靠不住。
李天河说,你也不要推,镇上给你发十块钱导游费,绝不会白白耽误你的工夫,要紧的是你得带着作家把各个点儿走到了,不许偷工减料。
何老汉说看历史可以,看成苗子不去,成苗子是个人,不是个景点,回回来了人,都让他领着去,别扭得很!李天河说,成苗子已经成为了紫木川历史的一部分,谁能把她跟紫木川、跟土匪何玉琨分开?趁她还在,让作家多了解一下情况,弄出个电影什么的,那时候咱们的紫木川也成了芙蓉镇,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咱们,都上咱们这儿来旅游,到那时候乡亲们还用得着结伴出去打工?他城里人会上赶着来咱这儿开商呢。
何老汉说,别以为那是好事!
我问成苗子有多大年纪了,李天河说八十七了,属鸡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他跟县上建议了几回,让上边尽快派人来挖掘历史资料,再过些日子怕就赶不上趟了,可是上边一直没派人来。张宾说成苗子是大家闺秀,有学问,大美人。
何老汉说,美啥呀,牙都没了的。
张宾说,周围十里八乡你去找,哪个八十的婆婆比得上她漂亮?
正说着,何老汉的儿子进来了,原来见父亲这晚不归,给父亲送来了棉大衣和手电。山口为何家儿子的孝顺感动,说现在的日本,大概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儿子深夜为外的父亲送衣裳、送灯了,这样的“拈冲二二”(孝子)他竟然在杨贵妃走过的道路上碰到了,太让人感动了。他给何家儿子敬酒。那儿子文绉绉地说,无父命,不敢饮。
山口就看何老汉。
何老汉说,犬子无能。又对儿子说,喝一杯,回家去吧!
儿子双手接过山口的酒杯,恭恭敬敬满饮一杯,退着身子走出门去。
斜着眼睛,我偷偷观察何老汉,这才发现,饭桌上,何老汉滴酒不沾,对满桌丰盛菜肴也是点点而已,斯文得可以,而且那谈吐言语,举止做派透出了一种见识过世面的自信。我问何老汉是从什么时候搬到山里来的,何老汉说他打小就是生长在紫木川的,祖辈起世代种地,地道的农民。那边,大贤们又向山口发动了一轮新的劝酒运动,理由是为了杨贵妃的新生。我悄悄问何老汉,要是何玉琨在紫木川主事的时候我来此地,何玉琨会不会把我杀了?何老汉说,何玉琨会办一桌酒席给你接风!说着,点了点坐对面的李天河说,比他弄的这个好!
山乡的酒让人不知深浅,散席时,我和山口都喝得有些头重脚轻,大家在饭铺门口告别,何老汉和我相约明日一早在紫木川桥头会面,山口独自行动,他的目的很直接,就是太真坪。李镇长让张宾做山口的向导,张宾说明天他领着鬼子进村,搁过去百分之百是汉奸,现在却成了向导,这事怎么想也有点儿想不透彻。李天河说,想不透彻回家接着想,任务是交给你了,必须完成。
山口的特点是一喝过量便将中国话全部忘光,他跟大贤们告别,说(晚安)大贤们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倒是何老汉回了他一句“GOODNIGHT!”
山里的老农民说“GOODNIGHT!”,大概是我喝晕了。
三
晚上,我躺在小镇的招待所里,不能入睡。喝多了酒,头疼。
下了雨,浙淅沥沥,叮叮咚咚,将窗外的一丛竹敲打出无数乐章。山里的夜甚凉,加之那如泣如诉的雨声和溪流,使人的心也变得清冷。街上有人唱山歌,“……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直嗓高腔,没板没眼,多半是夜行壮胆。歌词很熟悉,思谋半天才想起是京剧《响马传》里头的一句,很漂亮的流水板,竟唱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一绝,山里人不敢小瞧,有GOODNIGHT,也有京剧《响马传》,十分的丰富多彩,想这“倒挽银河洗太阳”就是在京师,会唱者也寥若晨星,难得之极。成苗子,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妇人,依张宾的话是“大家闺秀”,竟让我心内升腾起一种企盼,一种印证的冲动,但愿这次到紫木川是没有白来。
寻找她的原因是我注意到了她,她通过60年前的报纸,闯进了我的视野,进入了我的生活,不能说这不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无意间的邂逅,使我生出一种沿历史进程逆流而上的寻找冲动。总是在笑话日本人山口,其实我何尝比他清醒。或许是徒劳,或许是女文人的自作多情,或许是搜寻一段没甚意思,没甚结果的往事……
但是她吸引着我,使我久久地想着。
用老七的话说是吃饱了撑的,是文人创作题材枯竭的表现。
老七是我的七兄,是我仅存在世的哥哥,已经八十有二。
去年,北京迎接奥运,旧房改造,东城区小街以东大片民房划人改造范畴,我们家居住多年的老宅亦在被拆之列。年底,留守在旧家的老七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帮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他实在是没精力搬动那些蛛网尘封了。历史的重担落在了我的肩上,只好请假回家,承担苦力的角色。到家的第二天就进入了“清仓战斗”,老七搬了把破藤椅,在房门口坐着,听着老唱机吱吱呀呀地唱,看着我在旧物堆、在呛人的尘埃中艰苦劳作,不时地对我翻腾的东西加以诠释,讲明来龙去脉之后,作出决断,是留是扔。屋内这个娘娘驾般,一碰就要散的唱机,一直沉睡在墙角,近50年没有发出过声响了,那些塑胶的黑色唱片,纹路大部已经磨平,我顺手抽了一张搁在机子上,摇了摇手柄,竟然还能唱,声音缓慢苍老,像含着一大口痰:
……大丈夫要把那惊天动地的事业创,
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
英雄好汉聚堂上满天星斗换文章,
大泽龙蛇起四方兴高采烈行路上……
我说词很好,可惜唱得有气无力,像个棺材瓤子。老七说是京戏(响马传》里的秦琼在唱。老七有肺病,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巾捂着嘴不停地咳嗽,身子一半坐在门里,一半坐在门外,那脸便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阳光下,好像处在阴阳界一般。我将旧报刊抱到院子中,年深日久的纸张潮乎乎粘唧唧彼此压挤,我建议一把火点了,事实是费了四根火柴也没有点着。在“大泽龙蛇起四方”的唱腔中,在半燃半灭的火柴下,我发现了这样一则消息:
……汽车翻过秦岭大梁,在青龙驿遭遇土匪袭击,司机、秘书当场毙命,督察本人趁乱钻入树丛,顺坡而下,逃得性命。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财物具被敌酋掳去,下落不明。当地官方透露,此次肇事,系紫木川惯匪何玉琨所为,何玉琨是川陕甘交界处人称“夜叉”的土匪,在秦巴山地杀人如麻,百姓畏之如虎,闻之色变……
展开报纸细读,原来是1945年12月6日《华报》,末版左下角,刊登的一则报道,说受害者叫程立雪,系陕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的夫人,报道说霍夫人随夫赴勉宁县作教育考察,被土匪掠去,文中还谈到夜叉何玉琨一共有三个老婆,大老婆当年也是一个著名匪酋,人称“朱美人”,说她“跟着丈夫一起从事土匪活动,她的枪法和骑术使她获得了《水浒传》中母大虫的称号。1940年被官方抓获,在执行死刑的途中,她吟唱民谣辱骂当局,汉中市围观人众喝彩不绝。”报纸说这位被掳去的程立雪是女师大西语系毕业生,容貌出众, 此番落入虎口,怕是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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