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老七看过这张报纸没有,老七说没有,说解放前土匪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的消息报上随时可见,不是新闻。有些编辑为了填补报纸空白,索性编撰一些离奇“事件”夺人眼目,张村李店,无从查找,不可真信。
老七去午睡了,我仔细翻拣那一捆报纸,想的是从中还能获取进一步消息。
太阳暖暖地照耀着,陈腐黄旧的报纸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有种招架不住的惊愕和难堪,好像一个尘封的美人,数十年后被拉在大庭广众之下,强光下的眩晕让她难以自持。60年前的气息使我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一直到太阳偏西,也再未发现有关程立雪的后续报道。也许是家中所藏报纸不全,被遗漏了,也许是发生在西部山区的区区小事,引不起京师人士的关注,也许真如老七所说,是编辑的哗众取宠之作,总之,信息完全断了。程立雪事件的发现,影响了我的收拾进度,搬家在即,老七又叫了在西单商场工作的堂侄来帮忙,那家伙比我有魄力,大刀阔斧,从废品站找来三个收废品的,不管不顾,有用的没用的,包括那个唱机,全都装进大麻袋,不到半天工夫,将房间内的书籍字画出卖得一张字纸也没剩。
程立雪在我们家的堆房里沉睡了60年,我想像着有如此谦和名字的女子,必定有一副姣好的面容,有一种超然脱俗的清丽气质,这样的女子落人匪酋之手,悲剧的结局是注定的,一个不用讲述,结果便已存在的故事让我浮想联翩,我料定这个程立雪即使以后有机会脱离虎口,对那个“大难来时各自飞”的丈夫也再难热爱得起来。我爱刨根问底的性情注定了我不能释怀这件事情,60年前的人物,大多已不存在,但是紫木川的名字是没有改变的,如果一切是真的,那里应该有着60年前的印迹,60年前的话语……在我欲罢不能的时候,山口来了,他是我在日本千叶大学的同学,他说要到傥骆道调查杨贵妃,紫木川是他的重点考察地,于是我们便结伴而行了……
到紫木川之前我在陕南档案馆查阅了有关何玉琨的历史资料,因为是大土匪,所以从地区到各县,关于他的活动资料都非常丰富,似乎没费太大力气,一个混混儿出身的残暴形象便凸现出来。何玉琨,早年人称何鱼客,紫木川人,在河里打鱼为生。何匪生性顽劣,喜好争勇斗狠,很快在小镇成为一霸,无人敢惹。因皮肤青黑,目光犀利,悍戾古怪,被人成为夜叉。有一天何玉琨卖鱼回来,在山道上碰见几个背着步枪的国明党逃兵向他问路,何玉琨见枪便动了心思,将兵们引到看瓜的窝棚里安顿了,又找来酒饭,将兵们灌得酩酊大醉,不费吹灰之力将那些兵一个一个杀死,平白得了六杆枪。有了枪,他纠集了几个胆大的山民,埋伏在川陕交界处,倚仗地理熟悉,干起了剪径勾当。盘据汉中的军队往西安偷偷运送大烟,行至紫木川附近的太真坪,遭到了袭击,枪一响,那些押送烟土的兵丁弃烟而逃,何玉琨轻轻松松将40担大烟拿到手里,从此,腰包充盈,势力大增。盖了房,娶了媳妇。媳妇是周至县秦腔班子的刀马旦,人称朱美人,是个泼辣有主见的角色。
40担大烟武装了一个大土匪,足见烟土的利润和价值,何玉琨是个脑子灵活的人,他跟弟兄们说,要站住脚跟不受外头欺负就得种大烟,连共产党在延安都知道用大烟换武器,咱们难道还不如共产党?在他的号召下,很快,紫木川山上山下,到处是罂粟,一片灿烂。据说,这一地区,一年收获的大烟浆是30阗大石缸。紫木川地处三省交界,天高皇帝远,没有谁注意到这个僻远山乡已经成为了西北大烟首屈一指的集散地,秦岭大烟质量与云南烟土相比,不算上乘,但是价格低廉,产量巨大,交通较云南便捷。正是如此,更增加了秦岭大烟的生产活力,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一时,紫木川的街镇上开了数家大烟馆,生意十分红火。五六月,正是大烟收获季节,国内山南海北的烟贩子都云集到了紫木川,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茶馆酒铺,通宵达旦,声势之浩大,颇似今日的商品交易会。奇怪的是,何玉琨本人绝不抽大烟,不但自己不抽,也不许他的家人和部下抽,谁抽枪毙谁!
何玉琨的特点是喜欢枪,有了钱就买枪。这样精良的武器装备,在中国,任何一支土匪势力都无法与之相比。有了枪就有了势,有了烟就有了钱,何玉琨用钱打开了不少门路,什么胡宗南、祝绍周等国明党要员他都去打点过,用他的话说是,汉中那边放个屁,他在山里也知道是谁放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何玉琨护佑着紫木川周边三十里,三十里内不动一草一木,三十里以外却是杀戒大开。他的祸害是放射性的,秦巴地区,几乎没有哪个地方他没有骚扰过。民国二十年,何玉琨沿傥骆道蹿到西流,杀死妇孺三百,烧毁民房七百间;民国二十二年,在赤阳,杀人无数,血流成河,绵延染红河道里。文献记载,在镇槐县,何玉琨养的一只八哥被猫吃了,他就派了一个连,在全城房顶上逮猫,逮着全部刨腹,为他的八哥报仇,并扬言,查出谁家猫腹内有鸟,必将此家杀个鸡犬不留,害得县城所有有猫的人家集体给他下跪,为猫请命,为人请命。何玉琨寨子的旗杆被风刮折了,为了立杆祭旗就得杀人。何玉琨从风雨口劫来五个过路官员,在旗下绑了,将胸口划开,从背后猛踹一脚,几个人的心脏就掉出来了,人头被祭了旗,人心被用来下了酒,瘦肉的切片生吃,肥的上火煎炒。整个一个生藩夜叉!
何玉琨在政治上是不定的,在他提出“活捉蒋介石”的口号没有一个月,便在青龙岭伏击过路红军,活埋数十北上抗日红军伤员……1939年日本人占领了黄河北岸的风凌渡,炮轰陇海线,西安随时有丢弃的可能。西安不保,整个西南、西北也将沦于敌手。抗日战争最吃紧的时候,也是何玉琨在山里闹腾得最欢势的时候,杀人放火,几无一刻消停。何玉琨在抗战后方的混打混闹,成为蒋介石大后方的心腹之患,为此他下令:“川陕甘军事饧,边境驻军切实严防,以免窜扰!”在严加防范的同时,派代表来收编何玉琨,何玉琨在紫本川镇路口摆了张木头桌子接待蒋介石的代表,连椅子也没有。他对代表说,他老蒋哪有资格管我,我是他娘舅,哪有外甥管娘舅的道理!他那个青天白日底下有个鬼,我要捉他的鬼!
整个一个胡搅蛮缠。
一个混沌的人,却向往着山外的文明。
何玉琨谨慎小心,用警惕又羡慕的眼光看着山外的一切。他没事从不走出紫木川,他的部队可以到处骚扰,他则稳稳地坐守根据地。他喜欢听别人讲山外的事情,对山外的情景问得很细,听得如醉如痴。一生唯一进过一次大城市就是西安,他到过的最热闹最文明的地方。民国三十年,他用300根金条迎娶了西安莲花池巷赵家的一对姊妹花,赵家是西安世家,祖爷辈做过内阁学士,门楣上“进士及第”的匾额照耀得半条胡同都很辉煌。何玉琨是冲着那块大匾来攀亲的,他相信,山里的土豹子缺的就是挂匾的门楣,缺的就是金光闪耀的亲族,钱他有得是,可是光有钱,他什么也不是。何玉琨求婚时,西安的赵家实则已经没落,门口虽然挂匾,后院的房却卖得所剩无几,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块空洞的“进士及第”竟然引来了深山的土匪……何玉琨到赵家去,军师已然将条件谈好,说男方是山里做土产生意的财主,正经人家,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过门就当家,就当夫人供着。300根金条是赵家从没见过的,赵家看女婿虽然黑,虽然莽,但也还本分老实,人家说得好,跟赵家结亲是为了改换门庭,让何家的后人也能读书识礼,出些个状元榜眼探花,一下娶姐俩,是怕一个到山里孤寂想家,反正在家就是姐俩,嫁过去还是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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