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马传_叶广芩【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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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殿内情意长,天长地久两难忘。

  长安一别何处去,油谷町里望家乡。

  我说,应该搞考古挖掘,以证实真伪。

  八木薰说,怎么可以,这是我们八木家的祖坟啊!

  山口说,你们马嵬坡的杨贵妃为什么不挖掘,是你们不敢挖,因为那里头是空的,牵扯到了你们历史的真实性!真的哪儿去了?真的在我们这儿,在日本!

  拜访了当寺主持,主持拿出这个寺院55世长老的记录给我看,那记录是蓝布面,黄草纸,黑笔直行书写,文中说了唐朝安禄山造反的事,讲述了唐玄宗被迫西逃,行至马嵬六军不发的大致经过,谈到处死杨贵妃是这样说的:

  清晨,高力士将贵妃引至佛堂前,缢杀,将其尸横陈车上,置于驿站院中。令六军总领陈玄礼等人见之。大军即发,唐玄宗随军赴蜀地而去。陈玄礼则观贵妃气息有所和缓,念及皇帝悲切,着人救之,后命下吏造空舻舟,置数月粮食于舟内,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天宝15载7月,唐土玄宗皇帝的爱妃杨玉环乘船漂泊到本地唐渡口,上岸后不久死去,里人相寄,葬于庙后,凭吊者不绝。

  杨贵妃在油谷町改姓“八木”,马嵬惊魂,幡然醒悟,从此远离政治,倒是给这里留下了油谷町出美人的佳话。

  八木薰领着我来到了唐渡口,——杨贵妃的登陆地。

  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小路直下到海滩,刚艮硬,浪很高,这里的确是海流的回旋之地,唐渡口的海滩上布满了从中国大陆方向漂来的垃圾,“海非斯”洗发膏瓶子、一次性饭盒、空罐头盒、方便面的碗……花花绿绿堆满了海滩,这些东西不用打船票,不用办护照,不用花力气,顺顺当当就从中国漂到了日本,停顿在异国的海滩上。用山口的话说,杨贵妃乘的空舻舟实际就是没有橹的船,陈玄礼把杨贵妃弄到这样的船上,“任其漂流”就是给这个妃子一个“死缓”罢了,绝没想到她会漂泊到日本!是啊,千万年来,借助这股不变的水流,不知都过来了些什么?我站在礁石上,海风撕扯着我的衣襟,掀起了我和头发,我想像着没有橹的木船靠岸的情景,船上有心灰意冷的杨玉环,她38岁,38岁的女人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已经成熟,不再年轻……这股海流,使杨贵妃为后人留下了一道抓不住的彩虹。

  这次山口考察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杨贵妃怎么从马嵬坡到达杨州的。日本老和尚的记录“着人救之”之后,接下来就“造空舻舟”、“放逐海中,任其漂流”了,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山口的调查就是要填上这段空白。在马嵬坡是不可能“放逐海中”的,那么通路究竟在哪里?

  晚饭后,山口又铺开他的大地图,举着那个铜镜在地图上细细寻找,他把那个铜镜当成了历史隧道,企图通过它寻到仓惶东逃的杨玉环。我对山口说,找来找去全是白搭,我们的《后唐书》记得很清楚,马嵬事件第二年,上皇密命将贵妃遗体改葬他所,最初埋时以紫褥包裹,再葬时肌肤已坏,唯胸前香囊犹存,内侍献上,上皇悲哀。就是说,马嵬坡坟冢下的尸体已经腐烂,无可查询了。

  山口说,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是替代!真的早顺着傥骆道跑了!你们的史书还记着,唐明皇从马嵬坡折向西南,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苏醒过来的杨贵妃绝不敢直追其后,退回长安更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直插与马嵬坡最近的骆口驿,走傥骆道,逃生于江南。太真坪,听听这名字吧,不是杨玉环又是谁?

  两个人争来争去莫衷一是。我说,放下你的杨贵妃,跟我去看看紫木川的老美人成苗子吧,那是个比杨贵妃更能抓得住的女人。

  山口不去,他说你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我的杨贵妃更清晰!

  六

  宅院太深了,我提着奶粉和二斤点心,去拜访成苗子。几次走错了路,转到死巷里只好又顺原路退回。何玉琨住宅的房屋很多,解放以后分给了劳苦大众,就有了许多改变。 门口雕着精美荷花的大石头鱼池,两口肥猪在里面拱来拱去,幸福而快乐,那些雕刻的荷花在粪泥中开放,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磨砖对缝的影壁上挂着粪叉、锄头,钉着几只长尾松鼠的皮,墙根是一堆沾满黄泥的烂鞋,砖墁的庭院地上晾晒着干豆角,该是花栏的地方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红辣椒……昔日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在这里变得异常具体,异常生动。那个开着汽车,使着快枪的土匪头子,风筝一样地抖起来了,又落下去了……好在历史已经反复地教会了我们能很平常地看待这一切,也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又会恢复原样,成为光鲜亮丽的旅游景点,任着山外来的闲散游人指指点点。

  西墙根有个娘们儿,正转动着小铁片,以极快的速度削刮着手里长了芽的洋芋,我问成苗子的住处,她翻了我两眼问,你找她做啥子?

  我说,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她说,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后门口得收门票。烦人得很!说着用铁片点了点身后说,后头,东屋。又补充一句,留神传染!

  往后走,是一个小院,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数丛荒草,几片断墙,一棵巨大的皂角树遮护得院落一片阴森,一口水井,许久不用了,井上生满青苔。“兔从狗窦人,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小风掠过,荒草唰啦啦地响,萤飞鼠窜,狐影蛰鸣,我想,在这里拍“聊斋”倒是现成的绝好场地。东边两间老屋,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用机器绣着拙劣的鸳鸯戏水图案,想必那就是成苗子的住处了。

  我问,有人吗?

  里面没人应声,传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门是敞着的,我探身向里面张望,屋内光线很暗,一抹落日的光透出窗棂照进屋内,变作暗红的光柱,射在北墙的一片水渍上,使那个水渍变得像个丑陋的夜叉。飞尘在光线中浮动,升腾沉落,飘飘忽忽,变化莫测。房内的气味浑浊,使我想起不久前翻动的那些旧报纸……

  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了房内的暗,看见一个老人歪在太师椅上,正幽幽地看着我。老人脸上有病态的潮红,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从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轻时美还是不美。她的背后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着二十四孝,木头的浮雕是粘上去的,卧冰的王祥半个身子已经脱落,丁蓝的半条胳膊也残缺不全……桌上,矿泉水塑料瓶里插着几棵垂着头的狗尾草,这草无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个热爱生活,懂得审美,品位不俗的人。

  初看到成苗子的瞬间我还是很激动的,毋庸置疑,我已经将她和报纸上的程立雪联系起来,我坚信,从那张没有牙的瘪嘴里说出来的一定是标准的官话。

  我说了我的来处,说了我要询查的人,希望能从她这儿得到帮助。说话的时候,我注意观察着她的表情,企图能从中捕捉到一些感觉。

  成苗子静静地坐着,没有言语,一味地低头专心烤火。她的近旁安置了个火盆,几块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烧,这使得屋内空气更加污浊,使得她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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