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万夫没有闲工夫追究历史,他正沉浸在现实的喜悦之中。他的副军职待遇批下来了,出生入死一辈子,对老婆孩子总算有个交代。儿子大戎、儿媳小羽又从天南地北飞回,他高兴。早上5点就到西郊钓鱼,正出早操的鱼儿排队上钩。他指挥东航、大戎卸了鱼,呼隆隆进了客厅,像装满杂粮的口袋,轰然倒进沙发。
郦英不让女婿干活,她关心的是大戎能否休个长假,让小两口多过几天,内心想的是让小羽怀个孩子。她无数次对东航抱怨,这个岁数了,再不生怎么行!兵兵出国后,她为了排遣寂寞,抱养了娇娇。娇娇是西施和玛尔济斯杂交小男狗,雪白的长毛几近拖地,头上扎小辫儿,眼睛鼻子嘴巴十分灵秀,怎么看都像个小男孩儿。初抱回来,贺远达多次说郦英小资产阶级的毛病又犯了,全国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你要有闲心可以多资助失学儿童嘛。郦英说哪次捐钱捐物我也没落下,上回还把进城那年做的苏联呢子大衣捐了呢。看着母亲像伺弄孙子一样伺弄小狗,贺东航心酸。儿孙不解慈母心哪!
大戎说他不能续假,这个季节雷击火特多,就现在这工夫,还有两个中队出火场呢。贺远达在东北打过仗,对那里的山林有感情,听了心疼:怎么光烧嘛,林木本来就不多!
肖大戎说,原始森林着火不像内地,多是人为引起的,那里主要是雷击。肖大戎对雷击刻骨铭心。入伍不久的一天,他执行望任务,头上就滚过阵阵响雷,蒙蒙细雨中的林海深处接着有火光闪动,老兵迅速判断那是雷击火。就在他俩抓起电话报警时,一道闪电引来一串炸雷,望台遭到雷击,老兵当场牺牲……他被夜风凉雨吹醒,又看到了那团火,就挣扎着滚下阶梯,用指头抠着地,肘膝并用爬了六个小时,才遇上骑兵巡逻队报了警。那个老兵就葬在林海深处。肖大戎至今记得他有一口白牙,吹得出十几种鸟叫声,即使在千山鸟飞绝的严冬,也能吹得满林子百鸟朝凤……
贺东航知道妹夫的这段经历。大戎和小羽结婚之后,他就开始关注森警。这支部队诞生50年了,体制几经演变,驻守深山老林却一直未变。1999年初,森林部队改由武警总部和国家林业部门双重领导,用大戎的话说,就是再次明确了“爹和娘”。森警也是吃“皇粮”的,经费由国家和用兵省区共同担负,不用犯愁。只是这支部队苦!他们有着森林防火、灭火,保卫森林资源的双重使命,不灭火就防火,还要制止偷伐偷猎。从全国讲,不起火的日子比年假多不了几天。所以,和内卫部队一样,他们也是天天在作战,玩不得虚的。母亲和大戎的妈妈易琴阿姨多次试探,把大戎和小羽调到K省总队。三十好几了,到现在没孩子,你们不急,老人还急呢!每说到这里,大戎笑而不答,小羽脸不好看。
“……那火可不是内地烧树叶子,那才叫铺天盖地,就在树头上跳,那速度,借着风势能达到100迈!迎头扑灭根本不可能,只能烧出隔离带……工具?现在先进了,有水囊呀,风力灭火机呀,那东西好使,吹、扫、切、压……运输?有装甲运兵车,有直升机索降……”肖大戎边讲边比划,口齿伶俐,动作敏捷。两个老头,没打过这种仗,张嘴听,觉得新鲜。贺东航知道灭火的艰巨。先进装备还不那么多,还要靠人力,靠指战员们死打硬扑。前些年他曾在材料上看到,森警有种叫“二号工具”的装备,心想这回有新家伙了,还保着密呢!
打电话问肖大戎,大戎形容了半天他才明白:基本就是拖把。
郦英看着大戎,好像要鉴别什么似的。挺好个孩子,怎么小羽就看不上呢?趁两个老头由灭火要有个好体格扯到了健身上,她悄悄问东航:不能想法把大戎调回来吗?肖大戎听了忙说:“我可回不来,要是到这个光秃秃的地方,别说工作,吃饭睡觉都成问题!”
肖万夫双手拍胸嚷嚷着:“……身体真是好,坐下能吃,躺下能睡,梦都不做,连做梦娶媳妇都不行!吃什么补药了?吃个鬼!全凭了自我健身。郦英你坐好,双腿自然并拢。”他要演示他健身的功法。他见郦英不得要领,干脆亲自去捏郦英的腿。“怎么样?麻不麻?”郦英确实感到麻嗖嗖的。贺远达皱皱眉。肖万夫又表演采气功。教导贺远达早晨到山上散步时不要光走路,要边走边采气,多采一些到肺里。他撩起上衣,露出肚皮,深吸一口气憋住,腹部就凸起来了,反坦克地雷一般。贺远达觉得采气倒有些道理,吐故纳新嘛!肖万夫又提醒他:有人的地方不要采,因为很多人是病人,呼出的是病菌。贺远达别过头,心里骂:采你娘个蛋。
郦英趁机继续和大戎探讨调动。她说森警部队毕竟小,发展会不会受限?大戎就兴奋起来,说森警才越来越重要哩,到处都受欢迎,不久就要扩编呢,新疆、四川、西藏……都要组建森警了!郦英暗自叫苦,从西藏又想到小羽。这时两个老头发生了激烈争吵。他们从健身又跳到中美撞机。
肖万夫忽腾站起来,两只手比做两架飞机,他把“中国飞机”掉到“美国飞机”后面,跺脚质问:“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开炮?”他的脸涨成酱紫,像个门神。
贺远达毫不客气地摆手:“你也是乱弹琴,开炮能不请示?就几秒钟你请示谁?”对一些军机大事,他发牢骚可以,甚至讲得挺难听。但旁人特别是下级提出批评不可以,他听不得。对老下级肖万夫尤其如此。他常说这人一身毛病,没资格对这类事指手画脚。
肖万夫抗战初期参军。老人们说这人有两个特点,一是能打仗,从不惜命;二是能犯纪律。把他各个时期的职务做条连线,就会发现线条波动很大,有几次是从连长降成排长,以后又升到连长,又降成兵。原因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条:抗命、打人、虐待俘虏兵。他有十分辉煌的战绩。比如他刚从连长降成排长的一次战役,团里下达转移命令把他们连给忘了,他们被国军包了饺子。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大腿挂彩的副连长命令分散突围打游击。排长肖万夫此时异常讲政治。撤他连长时没顾上撤他的党支部副书记,他仍以党支部负责人身份主持召开支委会,通过了成建制突围的决议。他带着这个连昼伏夜行,左冲右突,动刺刀了,七天七夜归建。直到同团的后卫接上头,扛在肩上的副连长才把他压趴了。他又当了连长。
抗美援朝二次战役打响时,他刚从连长降成兵。他们连扼守灰头峰,最后连他在内只剩三个伤员。他在频繁的撤为士兵当中学会了吹号。一把军号,他山南坡北四下吹,防空号,集结号,冲锋号,调三个连长开会号……把三个伤兵吹得像三个连。美国人对他们称之为“醉调喇叭”的中国军号既很神秘,又迷惑不解,不知吹奏这种冷兵器时代的东西做什么,领教了它的厉害之后刚刚开始研究。指挥官帕斯少校用西方思维判断,再攻下去凶多吉少,耶稣基督难以保佑,干脆撤了。肖万夫从士兵直接提为营长。这事千真万确。贺东航几次问过细节,贺远达证明,除美军指挥官的心理活动出自师宣传科的战地通讯外,其他都是事实。但那把军号究竟吹退了多少美国兵无据可查,他自己也说法不一。贺东航听他作报告,他说一个连,私下也说过一个营,孩子们陪他喝酒,半斤下肚之后就增加到一个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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