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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 《忏悔录》的第一部中,卢梭用笔最多的还是他与华伦夫人的 爱情。卢梭用全部的感情描写出了一个温柔多情的英俊少年和一个风韵荡漾 的迷人少妇之间的全部秘密。少年的敏感与迷狂,少妇的优雅与端庄那么和 谐地统一在了一种缠绵缱绻又晶莹透明的氛围里。在卢梭的笔下,他与华伦 夫人的故事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 《忏悔录》就是在这样一种流动着的美的意绪中进行的。所有的故事都 完美得无可挑剔,所有的恋情都纯真得无可指责,以至于许多读者随着 《忏 悔录》激动了一遍之后不免产生这样的怀疑:这是真的吗?这是卢梭的真实 生活还是一个小说家的虚构杜撰?如果这不是卢梭真实生活的一部分的话, 我们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他的 《忏悔录》中说的全是真话?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卢梭在写作 《忏悔录》的时候似乎也意 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书中他当时就表明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我 很可能漏掉一些事实,某些事张冠李戴,某些日期错前倒后;但是,凡是我 曾感受到的,我都不会记错,主要也就是这些。”后来,在 《一个孤独的散 步者的遐想》中,卢梭又进一步谈到了这个问题: “我写《忏悔录》时,人 已经老了。那些无谓的人生乐趣,我都经历过了,而心灵感到空空如也,对 它们我已经厌倦了。我凭记忆去写,但这种记忆又常常不足,或者只给我提 供一些不完整的回忆。我便用我想像的、但又不与事实相违的细节去弥补回 忆的不足。我爱在一生的那些幸福时辰上留连忘返,深情的眷恋常常叫我用 华丽的辞藻去美化它们。对我忘却了的事情,我就把它们说成我觉得应该是 或者实际上可能是的那样,但绝不走失我记忆中的样子。我有时给事实赋予 各种奇特魅力,但从未用谎言取代事实以掩盖罪过或欺世盗名。” 卢梭在这两段话中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没有说他的记忆是绝对精确 的,但张冠李戴的往往是一些细微末节的部分,真正在他心中引起剧烈情感 激动的,他不但忘不掉,反而会在以后的不断回忆中加深它们的印象;而卢 梭也没有说他的故事就是记忆中的原样,在可以允许的范围内,他使用了一 个小说家经营小说时的惯用手法——想像。 “过去了的总是美好的”,这是人人皆知的一条心理原则。人们倾向于 把遥远的过去理想化、审美化,尤其是一个人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留 在他记忆中的总是那么纯洁透明。当一个人步人老年的时候,时间这个巨大 的过滤器又过滤掉了他记忆中的所有杂质,留下的更是那些精纯而动人的回 忆。于是,当我们看到卢梭笔下的那个世界是那样神奇、美丽时,我们是不 值得惊讶的。他在启动了回忆这架机器时,首先选中的那些充盈他心、挥之 不去的情绪记忆。而只要回忆到那种情绪,与这些情绪有关的场景、气氛、 感觉、人物、心理状态等等就一一复活了。这些人和事在当时就被浓浓的情 绪灌注过了,而当卢梭回忆的时候,又用多情的眼睛细致无微地注视了它们 一遍。彼时彼地的情绪灌注,此时此地的情绪化搜索和扫描,使那些记忆露 出了迷人的微笑。记忆就在作者笔下如此神奇地复活了。 另一方面,这些回忆又是被卢梭的想像照耀下的回忆。想像其实就是对 生活的幻化、审美化,它以一种假定的真实制造出了一种比生活更逼真的真 实。在想像的世界里,人非真人而是神化的人,物非真物而是净化的物。当 回忆插上想像的翅膀后,回忆变得更加浪漫、富有诗意了;当想像站在记忆 的土地上之后,想像又有了坚实的依托,它避免了胡思乱想也避免了胡编乱 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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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了这个道理,我们就会正确地看待卢梭在 《忏悔录》了。《悔悔录》 是一本自传,但更是一部文学美文。它是一本讲真话的书,同时也讲了一些 可以允许的 “假话”。这些假话不是虚伪与撒谎的同义语,而是文学彩排过 程中的必然产物。或者,我们还可以这样说,当卢梭在忏悔自己的 “罪过” 时,他采取的是一种比生活真实更严酷的真实,他解剖起自己来从不心慈手 软,他想让人看到人的真正异化过程;当卢梭在抒发自己的性灵时,他动用 了一些文学手段,他让美的更美,善的更善,他想由此唤醒人们禁锢的心灵, 为人的生命的真正觉醒和舒展提供一个完满的样本。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们讨论的这个问题是一个很次要的问题。因为 对于卢梭的读者们来说,有什么能比认识一个高贵的魂灵,获得一次真正的 审美激动更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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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真返朴 在卢梭的晚年,有两件工作构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那就是抄乐谱和 散步。 为了生存,他必须抄乐谱。当然,他可以找到比抄乐谱更来钱更隆重的 工作,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第一,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工匠之子, 本人也是一个工匠;第二,他觉得抄写乐谱充满了乐趣。在这两个原因中, 我们一方面又看到了卢梭的平民精神,一方面也看到了卢梭一生孜孜以求的 东西——即使是劳动,也是以自己的心灵愉悦为前提的。 然后,就是那无休无止的散步了。很多时候,这位老人漫步于巴黎近郊 的自然风光中,留连忘返——这是肉体上的散步;还是许多时候,这位老人 追怀、冥想,让思绪走得又飘又远——这是心灵上的散步。而在更多的情况 下,心灵与肉体的散步又是和谐地融为一体的。 散步,这种许多人看来极为简单的活动,在晚年的卢梭那里却成了他的 一种生存方式,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 因此, 《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自然是卢梭的散步所得,但更是对 那种境界的潇潇洒洒的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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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自我:审美的人生姿态 有许多理由使我们见不到这本 《遐想录》。因为当卢梭被当局赦免回到 巴黎过起了隐居生活后,长期的流亡生涯,已使他感到相当疲倦。而写作, 对他来说又必须是一种燃烧,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多病的身体,长期的紧 张状态,退化的激情和弱化的想象力已使他不能胜任写作这项艰巨的工作 了。另一方面,经常在自然与文明的对立状态中思考,甚至使他对作家这一 角色的真实涵义也发生了怀疑:作家以写作为自自己赢得了名声和荣誉,然 而当他沉浸在这样一种虚荣中时,不是更加远离了人的本然状态吗?于是, 他又对写作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厌倦。在疲倦与厌倦中,卢梭好长时间没有动 笔。所以,在 《忏悔录》与《遐想录》之间,在长达八年左右的时间里,卢 梭只写出了一本 《对话录》,在其余的时间里,他总是在散步、总是在遐想, 思考得太多,而写的却又委实太少了。 倒是在1776年秋天,他终于又战胜了疲倦和厌倦,开始了《一个孤独的 散步者的遐想》的写作。不过,这时的卢梭已不把写作当成一件紧迫的工作 了;跟散步一样,他把它看作是一种消遣,一种休息。所以在整个写作过程 中,他时断时续,时写时停。更为遗憾的是,这本书并没有写完他就匆匆搁 笔了。 而且,即使他在进行这项最后的文学工作时,他也没有想到要出版,他 是为自己而写的。有了 《忏悔录》(他已委托别人在他死后出版该书),他 仿佛已经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再说一些别的,似乎都显得多余了。 然而,我们终于还是见到了这本书。而一见到这本书,我们就会同时想 到,如果晚年的卢梭那么多的思考没有用这点语言固定,如果他在偶然的灰 暗情绪中把眷清的和未誊清的手稿付之一炬,那么,我们将会失去多么宝贵 的一笔文学财富。因此,当有人认为这本书是“以散文的调子、诗歌的节奏、 悲剧的情绪、哲学的精神、杂文的尖刻、音乐的和声,一个孩子的天真、老 人的深沉、慈父的温柔、敌人的愤懑、朋友的坦率,随着他的交融着这一切 的散步,而步步印上人类精神历史之路”时,我们觉得这种赞誉是一点不过 分的。 这是一本散文集,其中的每一篇又都是美文的典范。但是,如果要把这 本书的内容简明扼要地复述出来,那又几乎是不能的。我们只能笼统地说, 卢梭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自己的生命——它的痛苦、它的欢乐、它的 灵魂的悸动和心灵的震颤。其中有对逝去的岁月的回忆,有对现在的生存状 态的描绘,而遍布于全书的更多的还是一种哲理化的思考。 全书是在一种低缓的、压抑的调子上展开的。 “如今,我在世上落得孤 零零一个人了。除了我自己,再没有兄弟、邻人、朋友、社会。一个最好交 谊、最重感情的人,已被同心协力地驱除出人类。”与 《忏悔录》开头那种 怒不可遏、撕心裂肺的呐喊不同, 《遐想录》像一首忧伤、暗哑的回旋曲, 一开始是一种倾诉的语调,而这种倾诉又是一次没有对象的倾诉——或者如 果说有对象的话,这个对象就是他自己。于是,自言自语、自说自听就构成 了全书的总体风格。 如果说卢梭在写作 《忏悔录》时是想把一个真实的他自己亮到世人的面 前,那其中还分明地包含着卢梭想让世人理解自己的渴望的话,那么到了《遐 想录》的写作阶段,他已经进人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受到人们较为公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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