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说,一凡有您在身边我也放心了。
刘婶说,你跟周大夫打年轻就有过那个意思,虽说经过了这些年的波折,现在总算到了一块儿了。我为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哪能会……我虽然文化不高,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这些年,周大夫等你也是等得苦。
妇女说,所以我对不起他,我最后要来看看他,求得他的原谅,要不然我走也走不踏实。大姐,我得了肺癌,已经扩散了,到了晚期,要走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
刘婶说,你……你怎么早不来呀!
妇女说,大姐,现在也不晚。
刘婶说,你多住几天,你一定多住几天。
妇女说,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周大夫过来告诉妇女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就在楼下。妇女说,大姐,我该走了。
刘婶搀着妇女下楼。在汽车前,妇女拉着周大夫的手不愿松开。最终,一狠心进车,彼此挥手告别。汽车远去,混入车流中。
西天一片凄艳的晚霞。
被医院抢救过来、暂时脱离危险的咪咪这次伤得不轻。脾脏破裂,大量失血。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将来能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尚是未知。这个打击无论对梁子还是李晓莉都是巨大的。
梁子在女儿床前守护了整整一夜,已经疲劳到极点。李晓莉提着饭盒进来,见到女儿插着一身管子,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梁子一身疲惫,一脸忧郁地趴在床沿……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李晓莉将尚温的牛奶荷包蛋递给梁子,梁子摇摇头。李晓莉也并没有勉强,其实她也是什么也没吃。李晓莉问咪咪夜里的情况,梁子说,睁了一会儿眼睛,说不出话来。
到下午,咪咪才渐渐苏醒。梁子与李晓莉都紧张地凑过去看,咪咪的眼睛似睁似闭。目光有些游移……
梁子说,咪咪,爸在这儿。就攥住了女儿的手。
李晓莉说,孩子,妈在这儿。
夫妇两人一人攥着咪咪一只手,一家人的手连在一起。
王满堂和他的八哥都在打蔫。王满堂这只八哥有人来疯的毛病,屋里人越多,它越闹得欢。除了“我是你爸爸”以外,还时不常的冒出两三句惊人的脱口秀来。没经受过训练,完全是自学成材。真到了屋里没人,王满堂需要它来解闷的时候,它则比王满堂还闷,任你怎么逗,怎么哄,就是不张嘴。逗急了就背向着你,把尾巴一抬,咕叽,冲着你的脸拉一泡。王满堂常常气得没法,恶狠狠地说,我红烧了你!八哥马上接过来说,熬锅粥,熬锅粥。
门墩问他爸爸怎么不打电脑了,王满堂说没劲,打来打去就是那一套。王满堂问柱子上临州走了有几天了,门墩说三天。王满堂说三天该回来了。门墩说,早着呢!上临州又不是上通州,来回怎么也得一个礼拜。您急什么,一又不是燕尔新婚。
王满堂说,我就是燕什么婚。柱子娘来了,一我还要带她上套儿那儿照结婚照呢。
门墩说,您照裸体照我都不拦着您。现在您是玩新潮呢,您有钱,什么新鲜您来什么。
王满堂说那是。
门墩说,现在咱爷儿俩整个调了个个儿,您成了大小孩;我呢,成了您爸爸。
王满堂说,放肆!
门墩说,还“大胆”呢,把电视剧里皇上的话都学来了。也就是我,没心没肺地跟着您混。您这几个孩子,换了谁,谁也跟您过不到一块儿去。人家首先受不了您这份折腾,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做法。没有规律,全凭感觉,生活里满是主观随意性。半夜里一点吃春饼,也就是您,我要这样,您非说我是精神病不可。
王满堂说,你小子在含沙射影说我精神不正常。
门墩说,我哪儿敢有那意思。您是谁呀?您是咱们老王家的天。
王满堂说,我就是天!我今年八十六了,还当不了你们的天?
门墩说,我大妈来了您得把我妈的相片请下来,太刺激人。
王满堂问刺激谁?门墩说,您的新媳妇。
王满堂说,你说的是柱他娘,她是新媳妇?她算什么新媳妇!
门铃响。反映最快的是八哥,它扑扇着翅膀,在笼子里一通转圈,尖着嗓子说,我是你爸爸!
王满堂兴奋地说,柱子他娘来了!
门墩说,在感情上您也注意兜着点,含蓄点,别太外露。您想媳妇都想疯了,坐飞机也没这么快。
王满堂说,保不齐他们坐的是火箭。
进来的果然是麦子,后头跟着柱子和拴驴。
麦子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老太太。从王满堂看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老了,不是过去的麦子了。头发依然浓密,却寻不到一根黑,脸上满是皱纹,沟壑纵横,显出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有那笑,眼睛弯弯地一笑,使王满堂认出了,这还是当年的麦子,温柔坚韧的麦子。
老夫老妻四目相视,万语千言,不知从何处提起。
门墩说,拥抱哇,这个时候不拥抱还等什么时候!
柱子一把拉开了他兄弟,让他在这关键时刻不要裹乱。王满堂说,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麦子说是坐拴驴的车来的,要不也不能这么快。
门墩问拴驴驾的是不是村里的驴车,拴驴说他驾的是“三菱”。门墩说大概是走私的、拴驴眼一瞪说,你才是走私的。
麦子说,设正经。这门墩还是没正经。
麦子的到来使王家最大的变化是变作了养鸡场,麦子喜欢鸡。楼下常有挑着大笸箩卖小鸡小鸭的贩子推销“产品”,贩子笸箩里的鸡鸭,无—不被涂染成绿的、紫的、红的,冒充是外国品种,将来会长成红鸡、绿鸡……麦子当然不会上这个当,但是麦子是真喜欢鸡,就买。一买买十只,让卖鸡的过几天再来。十只色彩怪诞的毛绒绒的小鸡雏在王家屋里互相追逐,幸福地啄着小米,自由地随处排泄。有时上到床上,有时上到桌子上,有时上到门墩的电脑上,景致美丽极了。
阳台上的八哥发出了小鸡的叫声,惟妙惟肖,可以乱真。王满堂气愤地说,谁让你学这个的?八哥一撅屁股:我是你爸爸!
门墩偷着乐。
王满堂提着鸟笼子找麦子算账,麦子正像在乡下扫土炕一样趴在床上扫席梦思。麦子对王满堂说,这炕忽闪忽闪的像船,俺一上船就晕,俺往这活动炕上一躺,也晕得站不起来。
门墩在厅里打着哈哈说,听说过晕车的,没听说过晕炕的。
王满堂不理会麦子晕不晕的话,王满堂让麦子把那些鸡给他处理了。目前他的八哥已经不是八哥,变成黑鸡了。麦子说她就爱养鸡,在乡下她养了二十四只鸡,没有鸡她就跟没有孩儿似的。如果王满堂不让她养鸡,她还能养什么呢?
王满堂说,你养我。
麦子说,你以为你比那些鸡好养?俺这回来才发现,你比那鸡难伺候多了!一俺那鸡顶多吃点小米,你咧?又是电温脚,又是电摇摆、一天折腾不完。还挑食,肥肉不吃,猪肝不吃,鸡蛋黄不吃。你那黑鸟跟你一样,刁钻古怪,吃虫,还得是面包的,喝水还得是矿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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