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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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妞说,那是种不一样。

  大妞和刘婶的话好像越说越不投机,大妞开始反感刘婶了,把她刚才送伊拉克蜜枣的好处也忘了许多。大概邻居都这样。

  朱惠芬上党校了。有人传出话来说,大凡上过党校的人出来都要受到重用,要提拔。王家的人对于朱惠芬能不能提拔并不在意,特别是大妞,她认为儿媳妇上得再高,也是儿媳妇,在这个家里,她大妞永远是真正的领导。她的儿媳妇不是很西洋嘛,西洋到最后大不了用洋药水给大伙洗洗手,还能怎么样?

  媳妇进了学校,大妞对儿子就多了几分关心。到了吃饭时间,喊了几回,儿子都说正忙,大妞就让坠儿把饭送过去。

  坠儿端着窝头、疙瘩汤进了大哥的屋,看见柱子正低着头在写什么。坠儿凑了过去,柱子赶忙用手捂住。坠儿说甭捂了,她都看见了。柱子问她看见什么了。坠儿说是入党申请书。柱子让坠儿替他保密,因为能不能人还不知道呢。坠儿说她也写申请书了,是入团的。坠儿让柱子把他的申请书借给她参考一下。柱子当然不借。坠儿说她就看一栏。柱子问哪栏?坠儿说家庭出身那栏。

  柱子说,贫农,咱们是货真价实的贫农。

  坠儿说,我们老师说我至少得把我妈的成分填上,因为咱爸是带有人赘性质进赵家的。

  柱子说,那是你爸,不是我爸。

  坠儿说,难道咱俩不是一个爸吗?

  柱子说,爸是一个爸,关键是妈不同。

  坠儿问柱子她妈的成分怎么填。

  柱子说,这要是我妈就好填了,我妈是一九四八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别看是农民,却是个老革命,老支前模范,现在还是我们王家庄的支部书记。你妈嘛……还是问问她再填好。

  坠儿从柱子屋出来找到大妞,大妞正在厨房刷家伙,坠儿拉住她妈问她姥爷以前是干什么的。

  大妞说,你姥爷,那可不是等闲人物。北京城有名的“隆记”营造场,那就是你姥爷开的,你姥爷是个戴红顶子的走工,是给皇上干事儿的。

  坠儿说,那就是反动阶级了。

  大妞说,谁说他反动,他心眼厚道着呢。光绪皇上死,没钱修西陵,那个寝陵殿至今护栏板只安了前半拉,怎么着呢?是朝廷钱不够啦,朝廷没钱葬皇上,你姥爷就掏钱给垫,谁让咱们是大清的子民呢?所以朝廷到今儿个还欠着咱们家二十万两银子哪。你姥爷说,得了,皇上这辈子也窝囊,我给皇上修陵也是缘分,就算尽义务吧,这二十万两不要了。

  坠儿说,这么说咱们家过去很有钱?

  大妞说,那当然。过去宫里让“隆记”干活,付工料钱,白花花的银子用驴驮,前头到了西单“隆记”木场,后头还没出内务府呢。柜上为这些银子得杀几百头牛,把空牛皮趁热塞满银子,缝了,堆在后院,牛皮一干,银子全包在里头,皮越干,包得越紧,叫银壳。你说咱赵家有钱没钱?

  坠儿听傻了,半天说,还不如我跟柱子是一个妈生的呢!

  大妞说,什么话!

  坠儿说,咱们家比皇上还有钱,皇上已经是封建社会的总头子了,赵家还能低得了?我看以后我得跟您划清界限。

  大妞说,你干吗跟妈划界限?你填你爸呀,你爸家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赤贫,要饭从临州要到北京。你刘婶不就是个城市贫民嘛,你爸他比城市贫民还贫。

  坠儿说她真纳闷,她的赤贫的爸怎么会娶比皇上还有钱的妈?爸的阶级立场哪儿去了?大妞说,这有什么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要是个街上捡煤核的穷丫头他也看不上我。

  坠儿说她爸肯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大妞说,谁恨?恨谁?你爸才不恨呢。没我他能住上这宽宽绰绰的房子,能有这一身好手艺?

  坠儿说她很痛心,痛心她爸没阶级立场。

  大妞说,什么是阶级?妈就是阶级。有妈在,就有你们的热饭吃,你们就是妈的心肝肉;妈不在了,你们也没人疼了,妈这个阶级永远护着你们。

  坠儿说她不跟妈说了,整个儿一盆糨子,连阶级都不懂。

  大妞说,坠儿,入团这个事儿是好事,人了,咱高兴,人不了也别像你姐似的,整个儿变了个人。咱家要再出一个魔怔,妈可受不了啦。

  坠儿低头看见母亲的鞋吸拉着,一双脚涨得很高。坠儿说,妈,您的腿肿啦!

  大妞说,妈不碍事。

  坠儿说,妈,我知道,您这是饿的。妈,往后我不吃饭,都给您吃。

  大妞说,别犯傻了,刚要跟妈划界限,现在又把饭都给妈吃,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坠儿一把抱住她那一盆糨子的妈,哇的一声,哭了……

  街道上开了会,给重点困难的人家分了五斤黄豆,老王家也在其中。黄豆营养好,可以炒着吃,磨着吃,掺棒子面蒸窝头吃都行。毕竟是太少,炒成了豆儿不够王家的孩子们零捏的。以至于大妞和刘婶在院里见了面第一句话永远是“吃了没”?“吃”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了中心话题。

  刘婶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掉到粥锅里了,小米粥,那个香啊,她就一口一口地喝……简直跟共产主义一个样。

  大妞问共产主义什么时候来?

  刘婶说,快了,也就五六年的事。共产主义就是各取所需。各取所需是什么意思懂吗?就是想吃炖肉吃炖肉,想吃炸酱面吃炸酱面,那猪长得膘有一样厚,粉条子,大拇哥那么宽。

  大妞说到那时候,她先取它十斤富强粉,蒸几箱大白馒头,任着孩子们敞开了吃……抹上苏联黄油。

  门墩今天过生日,大妞为小儿子煮了一个鸡蛋,由锅里捞出,放在凉水舀子里拔着。按照北京人的习惯,小孩过周岁生日要举行“抓周”的仪式,备下剪子、工具、书本、钢笔。钱、吃食等类,将周岁的孩子放在其中,看他抓什么。孩子抓什么,就预示着他将来是什么前程。

  很大成分,这个仪式带有游戏性质。

  门墩坐在八仙桌正中,四周摆满了各种物件,抓周开始了。刘婶抱着套儿,梁子、坠儿和满堂在旁边观战,别佳也混在其中。

  坐在物件中间的门墩,初时有点神魂不定,东瞧西看的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哪个也不想要,只是四下蜇摸找他妈。别佳指着一个大油饼做现场指导说,抓,抓这个,这个能吃!

  梁子对别佳说,是你抓还是他抓?

  别佳说,我给他提供一点参考。

  王满堂嘴上说着一切要顺其自然,却不自觉地将一把瓦刀往门墩跟前推了推。门墩在瓦刀前很是犹豫了一小会儿,小手终归伸向了油饼。

  别佳说,好眼力!

  梁子说,别是个吃货。

  门墩的另一只小手伸向一朵绒花。

  坠儿说,羞羞,将来是个爱姑娘的。

  别佳说,爱姑娘有什么不好?我们俄国人都爱姑娘,爱漂亮姑娘。

  门墩一手拿油饼,一手拿绒花,张着长出了两颗小门牙的嘴,呀呀地叫唤。王满堂看着油饼和绒花来气,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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