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来了两个稀客,桂花和霜降。小两口这回是带着孩子来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坠儿问这个小侄子叫什么名字,霜降说叫拴驴。大妞说怎么叫这么个名儿?桂花说孩子叫得土,好养活。
桂花说,二姑让给您带口袋白薯干来,说乡下物件,不是什么像样的东西。
大妞说,难为你麦子始还惦记着我们。我这几个月紧了点儿,也没给乡下奶奶汇钱去。
桂花说二姑说了,家里什么也不缺。
大妞说,来了就多住些日子,我今天给你们做炸酱面,明儿包包子……
众人在围着门墩热闹时,大妞一人在厨房急得直转悠,看看面口袋,口袋是空的;看看缸,缸里只有大半碗棒子面。案上搁了半个西葫芦,窗台上有半棵葱……大妞长长叹了口气。
屋里悄悄走出了刘婶。刘婶注意到了大妞的为难神情,刘婶说她家里还有半斤白面票,让大妞拿去做顿疙瘩汤……大妞说人家几千里地奔来了,给吃疙瘩汤,拿不出手哇。刘婶让大妞去问问周大夫。
周大夫说他这月还有二斤面票,让大妞都拿去,大妞说她下月一定还。周大夫说甭提什么还不还的话,二斤粮票,让人还,寒碜。大妞说二斤白面票,支的情可大了。刘婶说这年月,最怕来客,一来人就抓瞎。
大妞由周家出来,见到别佳和他妈抱着黄油、大面包、火腿肠站在院中。马太太让大妞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大妞说这不合适……别佳说他爸昨儿开的工资。
刘婶在背后偷偷捅了大妞一下,意思很明确,不能要外国人的东西,免得让人家笑话。别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别佳说,刘婶您别捅了,您忘了我们家下半月吃黑面包抹臭豆腐的时候啦?您都没笑话我们不是。
周大夫说,拿着吧、是街坊的一点心意,不拿反而见外。
大妞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妞端着从粮店买回的二斤半白面,匆匆赶回家来,一进屋,屋内静悄悄的,门墩在炕上睡觉,油饼和绒花还在枕边放着,梁子在八仙桌前做功课。
大妞问梁子桂花姐姐上哪儿了。梁子说走了,回临州了,他爸送去了。大妞说进门一口饭没吃就走了。梁子说桂花他们买好了回去的车票,再不走要误车了。大妞说车票可以退,这样走了让临州的乡亲们看着咱成什么人了?梁子说他爸拦也没拦住,说桂花走的时候哭了,说是队里的砖厂让上边给封了,因为砖厂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大妞想,这个砖厂是队里的,公家的,又不是麦子私人开的,怎么也属于资本主义?想来想去想不通。
大妞打开墙角的口袋,整整一袋白薯干,大妞不禁潸然泪下,说,他们也不富裕……还惦记着咱们……他们这趟上北京,是专门给咱们送吃的来了……大妞说着一阵恶心,吐出一口黄绿的水。
梁子拍着母亲的后背焦虑地说,妈,妈您怎么了?
大妞说,妈恶心。
梁子说,妈您准是饿的,我这还有炒黄豆呢。
大妞说,妈不吃,妈什么也不想吃。
梁子哭了说,妈,您别死。
大妞说,傻小子,妈离死远着呢。
大妞正在安慰梁子,就听见院里一阵吵嚷,商店的售货员拽着坠儿进了院。售货员说,是九号王家的孩子吧?家里大人哪?
大妞冲了出去说,怎么啦?怎么啦?拽我们孩子干什么?小细胳膊再让你拽折了!你有话说话,没话快干你的事去!
售货员说,你们家孩子改购货本,这月明明买了芝麻酱,她用橡皮擦了,想买双份。
大妞说,谁说我们孩子用橡皮改了?你拿出证据来。
售货员说,我的脑子就是证据,你们家四两芝麻酱,这月梁子买过一回,坠儿买过一回,早没有了。
大妞说,那是你没往本上记,不能赖我们孩子改。
售货员说,您瞧瞧,用橡皮擦的印儿还在这儿呢,怎能说我忘了记?
大妞翻本子说,哪儿有印儿?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诬陷好人可不成。
售货员说,二两芝麻酱是小事,关键是小孩子家得诚实。
大妞说,听你这口气好像我们孩子真有什么似的,告诉你,我们家的坠儿是三好学生,上天安门见过毛主席,你见过吗?
售货员说,我没那福气。但我知道做人得本分,诚实,不能弄虚作假,我把芝麻酱卖给她,也没法跟我们负责人交代。要是大伙都这样,这计划供应的商品就彻底乱了套。
坠儿眼泪汪汪地站在那儿。
王满堂从车站送人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教育坠儿说,我们土建行的人都知道一个最简单的理儿,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这个做人的根本,我就恨那些不走正路,专钻歪门邪道的人,你说,你怎么就想起涂抹购货本子来?
坠儿说她想让桂花姐姐能吃上顿芝麻酱面。王满堂敲着购货本说,那你也不能改购货本啊,我的傻闺女。
大妞说,改过了也不能当着那小子承认。
王满堂对大妞的胡搀和很不满意,让她别再多嘴,然后接着对坠儿说,你改本子,无非就是为了一张嘴,为了多吃多占,芝麻酱是什么玩艺儿,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没它你就活不了吗?
坠儿……
大妞说,是我让坠儿改的。
王满堂说,没你的事。
王满堂说,我就容不得这种投机取巧的人!我们盖房的,讲究实打实,虚一点儿房就得塌。我的孩子更不能这样,为二两芝麻酱,干出这样的事来……
大妞说,我闺女怎么啦,我闺女干出什么样的事来啦,不就改个购货本吗?也没偷没抢,干吗这么没完没了的?
王满堂说,这不是偷是什么?巧妙的偷。
大妞说,她不是没买来吗?买来了再说这话。
王满堂说大妞护犊子,大妞说这犊子也是王满堂的。王满堂说跟老娘们儿家没理可讲,大妞说那是因为老娘们儿家占理。王满堂说这事得向商店负责人去承认错误,让街坊们都看看,他老王家教育孩子丁是丁,卯是卯,决不含糊。说着拉起坠儿就走。大妞拦住说,你还真要张扬到街上去啊?孩子这小薄脸皮经得住你这么刮?
王满堂说,知道爱惜脸皮就别干这样的事!现在臊她一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大妞说,你这是恶治!
王满堂说,我这是根治。坠儿,跟我走,拿上购货本。
坠儿泪汪汪地拿着本跟在父亲后面向门口走。大妞在后头喊,挺大的人专跟闺女较劲儿。梁子,你去替你姐。
梁子说他怕替不下来。
大妞说,你就眼看着你姐一个女孩儿家让人指指戳戳?
梁子说,您就不怕人戳我?
大妞说,你个臭小子,没脸没皮的,有点儿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光荣。
梁子还是不愿意去。别佳说,我去替她得啦,干这事我拿手。
负荆请罪的一行人还没走出大街门就被白新生拦住了。白新生说,王叔,不就二两芝麻酱的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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