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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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满堂的一声“拆东直门”再次勾起了老萧的伤心,他抹着鼻涕眼泪说,心血啊!祖宗几代的心血啊!拆了它再上哪儿找城门楼子去?中国几千年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城墙。北京没城墙还叫什么北京城?拆了东直门这八臂哪吒城的风水全破啦!

  大妞说,东直门是我们家老祖先盖的,谁拆,他得先来问问我!

  王满堂说,你儿子就敢拆。

  大妞说,你说柱子?

  王满堂说,他是拆城楼子的负责人。

  大妞说,这兔崽子,他敢!

  周大夫也说拆了怪可惜的,小时候上东直门途蛐蛐,摘酸枣,这回就真成了梦里的往事了。

  大妞说,就没别的办法啦?

  老萧说,大铲车都开上了城门楼子啦!

  大妞说,这么说就没辙了?

  王满堂说,没辙了。

  老萧说,说是为了便利交通,为了北京的基本建设。你说,城门楼子几百年都没碍着谁,到今天它怎么就成了挡道的了呢!

  片警大安在院里找门墩,大妞和王满堂赶快迎出去,他们知道这个大安只要上九号来,准没好事。

  原来西口的交警在警察楼子里发现了一个书包,送到了派出所,大安一瞧是门墩的,就给拿回来了。看样子门墩是逃学了。王满堂本来为拆东直门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又来了个逃学的,气得咬牙切齿地说等门墩回来就打折了他的腿。大安说门墩回来说说他就行了,千万别打,小孩子都淘,他小时候也逃过学。

  大安要走了,周大夫说有件事托你大安反映一下。大安问什么事,周大夫问奶站归不归派出所管。大安说派出所不管奶站,说周大夫有事尽管说,他能办就帮周大夫办了。周大夫说他觉着近来这牛奶稀得跟兑了水似的,搞不清楚究竟是牛变了还是奶变了。大安说他明儿上奶站给周大夫跑一趟。

  刨子说,是三叔……

  王满堂警觉地说,你二叔怎么了?

  斧子说,三叔不让说。

  王满堂大喝一声,说!

  刨子说是他三叔偷喝了,三叔说需要营养。王满堂对大妞说都是大妞惯的。

  大妞说,怎么是我惯的?他不也在你跟前长起来的嘛。

  老萧从王家走出来,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说是要回家。大妞让梁子送送萧大爷,大安说他去送老萧,顺路。

  傍晚,拆东直门的负责人回来了,王满堂自然没有好脸色,不跟儿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大妞也少有地坚决站在老头子一边。“负责人”叫了爸,叫了妈,爸与妈只用嗓子眼儿哼了一声,根本没拿正眼看他。“负责人”只好拿他的两个儿子解除尴尬,无奈儿子们早已被收编,一个冲他翻白眼,另一个不声不响用小勺舀了一勺粥,啪的一下泼在“负责人”的脑袋上。

  柱子一边擦着脸上的粥一边跟他的爸爸说,您跟我致气有什么用?这是北京市政府决定的,东直门、西直门、德胜门。崇文门……八座城楼一圈城墙把北京围得透不过气儿来,交通要发展,城建要改善,北京要腾飞,必须摆脱旧城的束缚。旧的东西挡道了,就得除掉。

  大妞说,你有劲没处使上西直门外头拆火车去,你在城里头较什么劲?

  柱子说,北京要向国际型大都市靠拢就不能守住旧的不放,就得有所牺牲。

  王满堂说,赶明儿你还要拆故宫呢!

  柱子的声音也不低,如果需要也得拆。

  朱惠芬赶紧收拢两个双胞胎,哄着劝着,拉回自己屋去睡觉。大妞跟出房门担心着她的小儿子,想她的小儿子一走走一天,天都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早晨走的时候就喝了一碗粥。大妞嘱咐孙子,以后三叔犯了错别当着爷爷面说。刨子问为什么?

  大妞说,你爷爷厉害,要打人。

  刨子说,我就爱看打人。

  斧子说,我也是。

  朱惠芬说,走,睡觉去。

  儿子到底是儿子,王满堂说是要打折了门墩的腿,真不回来,心里又满是惦记。看看天已经黑透,王满堂不免来到门口,向着胡同口眺望。柱子拿件衣裳给父亲披上,让父亲回去歇息,由他来等门墩。王满堂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发展到了夜不归宿的份儿上。柱子说门墩还小,王满堂说他照门墩这么大的时候都知道帮着娘上地里刨食了。

  王满堂走到影壁前,见到被泥糊严了的兔子,叹了口气,细心地用手将泥拂去。自言自语地说,老剩儿一晃走了十三年了,修建东直门的时候还是他帮着从练武场找的砖……要拆了……现在要拆了……

  柱子说,我师兄要在……

  王满堂说,他保准反对你拆东直!

  柱子说,那不见得。

  门墩垂头丧气溜进大门,蹭着墙想往里钻,没蹭几步就被王满堂喝住。王满堂问他上哪儿了?门墩说上学了。王满堂让门墩回屋去,说回去以后再好好收拾他。

  门墩问柱子,我妈在不在?

  王满堂说,你妈在也救不了你。

  王满堂押着门墩刚走近屋门口,门墩忽然大嘴一咧,号陶起来,妈吔——

  大妞闻声由屋里飞出,一把将门墩搂在怀里,先问俄不饿,又问渴不渴,最后又看身上有伤没有。王满堂与柱子对视,柱子苦笑说这也是一招,说毕回自己屋去了。王满堂推着门墩,将他带到屋里,又指着坠儿的屋子,让大妞那屋待着去。大妞不干,说你是要把我们母子生生拆散哪!

  没了保护,门墩老实了许多,他坦白说今日是上动物园看猴了……哪儿来的钱,是把王满堂的铜烟袋锅卖了……卖了两毛……是不够,把他妈的铜汤婆子也卖了……卖了三块……怎么花的,坐车……买烧鸡、冰棍……照了张相……书包就藏在警察阁子里……

  王满堂越听越来气说他的四个孩子,哪个也没门墩主意大,数门墩让人费心淘神。门墩说先不要这样说,说不定王满堂将来就得他的济,靠他养活呢。王满堂说他得鬼的济,先揍门墩一顿是必要的,说着四处找掸把子,门墩鬼哭狼嚎,将声势造得很大。

  大妞哪里肯去什么坠儿的屋。大妞一直站在屋檐下,听见里面用了刑,流着泪说,他爸,你拣那肉厚的地方打。

  王满堂说,我还没碰着他呢。

  门墩“痛苦”的尖叫传遍小院的角角落落,没有人出来劝解,大家都已熟悉门墩风声大雨点小的伎俩,就是真打,也活该,实在是太不招人待见了。两个双胞胎缩在床中心,既惊恐又兴奋,有许多事不能说他们不是三叔的同谋,是共犯。朱惠芬说应该把俩孩子送幼儿园,老这么在家混不是个事。

  柱子说,看你送得出去不。

  昨天晚上,门墩是着着实实地挨了一顿打,王满堂没有找到掸把子,是用鞋底子打的,效果也很不错,害得门墩趴着睡了一宿。

  一大早晨,门墩就趴在大妞的腿上,说屁股疼。大妞撩起儿子的裤子,惊叫着,瞧瞧给我们打的,屁股都青了,这胳膊,红一条紫一条的,简直惨不忍睹哇!你个糟老头子,也真下得去手,门墩就不是你亲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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