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墩更来了劲说,妈,我的屁股疼,里面疼,大半是有内伤了。
大妞说,真把我儿子打出内伤来,我就跟他没完。
王满堂说,你就惯吧。早晚是你害了他。
坠儿上学,看了门墩的样子说,羞不羞,多大了,还装个吃奶的样。梁子也要去体育场,对门墩说,昨晚上我一听就是干打雷不下雨,你那套哄谁呀?
问墩说,滚,去翻你的小本吧。
柱子推着车出来,车上坐着俩双胞胎,俩双胞胎衣帽齐整,嘴里喊着,去幼儿园,去幼儿园。大妞问去什么幼儿园。朱惠芬说,是这样,我们单位幼儿园办得不错,我领着刨子跟斧子去看看。好了就送进去,不好还回来。
大妞说。幼儿园是什么样的地方?幼儿园是关孩子的地方。我见过,把孩子关在小笼子里养着,出来放风也是拿绳拴着,一个套一个在街上走,穿一样的衣裳说一样的话,分不清谁跟谁,都是切糕似的齐整,哪儿有院里跑进跑出的自由。
刨子一听就不乐意了,母亲昨天给他和斧子做了那么多工作,敢情是要把他关进小笼子里去。他一边从车子上往下溜一边说,我不进小笼子,我不去幼儿园了!斧子也说他不去幼儿园了。
朱惠芬说,咱们昨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嘛?不兴变卦的。
刨子说,你只说有滑梯,有转椅,没说有笼子。
朱惠芬说,那是奶奶骗你们哩。
大妞说,我可没骗啊,我什么时候骗过小孩子,东口幼儿园的孩子睡觉都搁笼子里。朱惠芬说那不是笼子,是带栏杆的小床,说她小时就睡那样的床。
大妞说,所以,把你睡得跟这个家就糅不到一块儿去。我的孩子们都是睡大炕滚出来的,随和,贴人。
朱惠芬还要和大妞再说什么,大妞说不管怎么着,她的孙子也不许送幼儿园,要不她在家闲着,就是浪费人力。柱子说孩子送幼儿园可以受到正规教育,将来懂道理。大妞说,咱们老王家五个孩子,都没进过幼儿园,包括你在内,哪个不懂道理了?
柱子说时代变了,人的活法也得跟着变,老的活法不一定科学。
大妞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朝代有过幼儿园?哪个皇上是幼儿园培养出来的?
朱惠芬说把孩子搁家,难免家长娇惯,看看门墩……
门墩说,别扯我,我不代表王家的教育方针,我的行为我自己负责。
大妞有点变脸了说,这是什么话。你是看着我们王家的儿子争气才嫁给我们的。老王家就是这么个家教,不搞什么洋务运动。
门墩在一边称赞他妈,连他哥历史书上的词儿都用上了。朱惠芬说还是带孩子们去看看。大妞说看看也不行。说着上去抢孩子。朱惠芬一赌气推车就走。大妞只抢下一个,夹在腰上冲着车上的那个喊,孙子,见那儿势不好就闹。让他们送你回家。
朱惠芬两口子推着车无奈地走了。大妞低头问胳肢窝底下的孩子,你是哪个?
孩子说,我是刨子。
大妞说,是刨子好,那边光有斧子也干不了木器活。
门墩说,只能劈劈柴。
大妞说,事儿都是打你这儿闹的,你呀,给我上学去吧。大妞又问王满堂今天为什么还不上班,王满堂说他身上不舒坦,歇了。大妞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老头子一宿没睡,心疼他的东直门。
老北京有许多从明清时代就流传下来的儿歌,这些儿歌伴着一代又一代北京的孩子长大,人老去了,而歌却依然年轻,永远的长不大。这些旋律优美的儿歌,只有用北京话唱起来才会那么活泼动人,才能那么撩拨人的心弦,碰撞到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唱大戏。
接闺女,请女婿,
小外孙子也要去。
不让他去,
他噔噔地放大屁……
庭院里,大妞和她的孙子一边“拉大锯”一边唱。刨子说,奶奶,再来。大妞又唱:
小小子,坐门墩,
哭着喊着要媳妇。
刨子说,要媳妇干吗?
点灯说话,吹灯做伴,
明儿早晨起来给我梳小辫儿,
……
王满堂拿了把椅子放在房前晒太阳,难得的轻闲使得他不知如何消受这大好时光。抬头望望天,天空湛蓝如洗,看看那棵枣树,树上结了细小的青枣。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院里显出了少有的寂寞,只有大妞和她的孙子在歌唱。大妞给王满堂沏了壶酽茶,看王满堂那无精打采的样子说,不就一个东直门嘛,那是我们家盖的,我都没像你这样,连班都上不了了……王满堂说自打人建筑行,他这是头一次为自己歇工……身上的筋,都像给抽了似的,浑身发虚发软,脑袋一蹦一蹦地疼。大妞说她在话匣子里听评书,哪叱抽龙王三太子的筋,三太子当时的感觉可能就跟王满堂差不多。刨子就让奶奶讲哪吒的故事。大妞一边择韭菜一边讲哪吒。
大妞说不上幼儿园好吧?刨子说好。大妞要在刨子的胳膊上系个红绳,说免得明儿弄错了。
刨子说,奶奶,错不了,我明天不上幼儿园。
大妞说,保不齐我又把那个扣下呢?
刨子说,我自个儿留下。
大妞说,奶奶就喜欢你。你是谁来着?
刨子说他是刨子。
大妞说,对,刨子。奶奶就喜欢刨子。
王满堂觉得心里乱,不踏实,他最后决定,还是得去趟东直门。
大妞说,东直门拆得稀里哗啦的你干什么去?去给自个儿添堵吗?
王满堂很有些悲枪地说他是给东直门送行,一个建筑不在了,犹如一个老朋友不在了,他不是以古建工人,他是以一个北京市民,以一个与东直门相濡以沫的朋友,再看一眼东直门……王满堂说得很动情,大妞听得心里也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王满堂拉着孙子出了门,大妞追到门口说,刨子,看着你爷爷点儿。
刨子说,哎。
在日常生活中,大妞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是补袜子。王满堂的木工活好,王家也就具备了从小到大十几个袜子板。旧时补袜子的程序是先将破袜子套在大小合适的袜子板上,再剪布,补底,补(革幼)。孩子多,补袜子的量就大,也搭着那时候的袜子不禁穿,所以谁都很少穿不打补丁的袜子。
刘婶打毛衣,大妞补袜子,在这静下来的小院里,老姐俩做着这种永远做不完的功课。大妞补着补着袜子突然说,我这儿想呢,我们家鸭儿在昌平前进袜厂织袜子,成天跟新袜子打交道。我呢,天天补袜子,跟破袜子作战。打七岁的时候我妈就教我补袜子,补到今天……怎么也补不完。爷儿几个的脚都跟长了牙似的,袜子穿三天就破,一年就发那几尺布票,全补了袜子了。你稍一疏忽,两天没补袜子,人家的脚后跟就露出来了,外人看着不说露脚后跟的,说我,这娘们儿,怎么这么做哪。
刘婶说她上个月给套儿拿新布做了个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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