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说,苏三人倒不丑,就是嘴有点碎。
王满堂说,整个儿一个太监!
大妞说,瞎说,你姑娘才嫁太监呢。
坠儿收拾行装,准备去学校报到。周大夫送了坠儿一把计算尺,说这把尺子曾经是他妹妹用过的,他妹妹也是搞建筑的,是建筑设计师,台湾的故宫她就是设计者之一。刘婶警惕地追问,台湾的故宫,你那个妹妹在台湾,我怎么从来没听你向组织交代过?
周大夫说,她原来在南京,后来随着家属走了,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刘婶说,没见面不一定没联系。别的搞建筑的都不上台湾,怎么就偏偏她去了?敢情你每天等信,明着你等江南小妹妹,实际你是等台湾真妹妹。这事作为一个严重问题,街道有必要成立专案组调查清楚。
周大夫说,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你们上哪儿调查去?
刘婶说,你是台属,台湾蒋介石有什么举动,你必须向街道如实报告。知情不报,真出了什么事情,就是咱们几十年的老街坊我也保不了你。你的问题,待会儿上街道去说清楚,我现在不跟你磨牙。坠儿,这是大婶送你的两条毛巾,一条学习的时候擦脸用,一条劳动的时候擦汗用。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年轻人不能光走白专道路,咱们的坠儿得又红又专。
坠儿很尴尬,周叔叔好心好意给了自己一个计算尺,惹出来这一堆麻烦,她觉着很过意不去。
大妞说她的心里很难受,孩子们大了,一个个都翅膀硬了,朝外飞了……周大夫宽慰大妞说,这是自然规律,任何人也无法抗拒,只有面对现实。刘婶说周大夫的态度太消极。周大夫让刘婶给他来个积极的。
大妞说,你们俩怎么老说不到一块儿去?
周大夫说,我们俩上辈子是冤家对头,没打完,这辈子又找补来了。
刘婶说,不对,你又宣传迷信思想。什么上辈子,谁有上辈子?亏你还是个大夫,一点儿也不唯物。你还没有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
周大夫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咱们是给坠儿送行来了,不是抬杠来了,都闭嘴,休战,休战。
王满堂本来要把家里的玉坠儿送给坠儿,但是一问,那个玉坠儿还没找着,只好作罢。孩子临走,送了一句话: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
坠儿开学面临了新的人生,新的起点;梁子开学是面临了俄语的补考,考来考去仍是不及格,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发愁。大妞看着儿子的模样心疼地说,上学期不是不及格过了吗,这学期干吗还给咱不及格?这学校也是,好好的中国人,非让学洋话,成心难为人不是?你爸倒是会两种话,临州话,北京话,也没见他在学问上有多大出息。
梁子说外语不及格,将来影响他考北大中文系。
大妞说,学写诗不用外语,“小耗子上灯台”的诗都是用中国话说的,他别佳用俄语就说不了。
梁子觉得他的妈是个大糊涂蛋,跟他妈说话太费劲,索性不理他妈了,这时门墩高高兴兴跑进来,报告他哥一个好消息:革命了!梁子问谁革命了,门墩说咱们革命了。梁子问革谁的命,门墩说革文化的命。梁子说文化归文化,他的俄语还是过不了关。
门墩说,你个傻×。文化一革命,就不用上学了,也不用考俄语了,咱们彻底解放啦!
梁子说真的呀?门墩说可不是真的,说梁子最向往的北大早就不上课了,连大字报都贴出来了。梁子说这太好了!拉着门墩就往北大跑,去看那不上课的大字报。
大妞由衷地说,文化革命好,文化革命把我儿子从苦海里救出来了。
刘婶说,这叫砸烂旧的教育制度。
周大夫说,未必就好。
刘婶逼过来说,你站住,你给我站住,把话说明白了再走。
真是革命了。
王满堂和老萧脚下搁着白灰桶无精打采地坐在古建队的台阶上,默默无言。王满堂的队长被罢免了,有人贴了大字报,说他是行业反动把头的孝子贤孙。斗争会开了几场,都是徒子徒孙,师兄师弟,既未伤及皮肉也没触及灵魂。
王满堂和老萧在台阶上坐了许久。老萧说,满堂,咱们在一块干了有三十年了。
王满堂说,整二十七年,从民国二十八年——
老萧说,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把心都给了古建,临了临了,干这个!造孽呀。老萧说古建上那么些百十年的画让他几刷子就给刷设了,当初画这些画的工匠在阴间不定怎么骂他呢!积怨甚多,往后有他倒霉的时候。
大摊儿戴着红箍和一职工走过来。职工说,姓萧的,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赶快搬着梯子,干活去。难道还要让那些“四旧”继续向无产阶级耀武扬威吗?老萧说那都是艺术,大摊儿说是“四旧”,绝对的“四旧”。王满堂问今儿个他们上哪儿去革命。职工说上成王府,后花园。
王满堂说,那儿倒凉快。
大摊儿说,师傅,好差事。
王满堂说,好差事你怎么不干?往金龙合玺上抹大白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大摊儿将王满堂推到一边小声说,盖住了才能保存下来,老爷子,您这是干好事呢,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信任您二位才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您,您还不领情。
满堂与老萧面面相觑。
老萧对王满堂说,我看这阵势不大对头。我不能跟你比,我怕得及早给自己找脱身之计。
王满堂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别耍弄你那一套天不足西北,地不满东南的玩艺儿,你老不听,你看现在,谁都拿眼睛瞄着你呢。
老萧说,满堂,咱们几十年,吵归吵,可谁心里都明白谁,我看这场运动我是在劫难逃,死活难论,有些事不如早做安排。说着老萧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来说,这个本子别看不起眼,可是我一生的心血。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不全是迷信,不全是四旧。这里头记录了我从进入“隆记”开始,跟随我父亲勘察风水的记录。有用也罢,没用也罢,是我一辈子行径的总结。万一我有三长两短,这个本子你务必替我留着,我想它终归会对建筑行有点用。
王满堂说,听你这话怎么像交代后事似的,事情有这么严重?
老萧说,我夜观天象,紫微发暗,煞气北侵,君子当处否塞之时,应退避三舍。然而煞气直侵,以俭德退缩以避之已不可能,也是我祖上泄露天机太甚。事已至此,该著有此一劫。
王满堂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以你这思想,不整你整谁?我要是造反派,我也先拿你开刀。跟你在一块挨斗,我都觉着我冤,你才是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我是冒牌的。
老萧不理会王满堂的玩笑,把本子郑重交给王满堂说,所以,我才托你帮我收着,它在你那儿比在我这儿安全。
王满堂接过本子说,收着就收着,等事儿一过我就还给你。
老萧说,这本子上的内容就跟咱们每天涂的这些合玺彩画似的,等将来把它们再清理出来,照旧的金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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