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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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婶端着尿盆出来了。刘婶说,特务是特务,一贯道是一贯道,你不能混淆二者的界线。

  周大夫说,这个界线很难掌握,有时候一使劲儿就过去了。再说了,一贯道今年九十三了,特务还年轻。

  刘婶说,这两年我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上老保着你,你怕早按敌我矛盾让人提溜出去了。南边向阳胡同,三个右派都给送到劳改农场去了……

  周大夫说,亏得您保着我,没您保我也没这么些事。

  刘婶说,我听你的话怎么老是带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还要添上一句,时时讲,让你脑袋里的弦老绷得紧紧的。

  周大夫说,也不知道咱们谁的弦绷得紧。您记着,这弦要是绷得太紧了,它就断了。

  刘婶说,周一凡,你反动,你得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交到街道去。

  周大夫说,我说什么啦?我没记着我说什么。

  大妞费劲地在院里逮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把那只企图反抗的鸡逮着了。大妞抱着大公鸡气喘吁吁地对周大夫说,跟您商量个事,您下班能不能带副针管来,这样我每天打鸡血就省得跑卫生站了。

  周大夫说他没打过鸡血,不会打。大妞说卫生站的赤脚医生都会,周大夫是正规的大大夫,能不会?

  周大夫说,我穿着鞋哪,没打赤脚。打鸡血,我真可怜这只鸡,它招谁惹谁了。

  大妞说总是为了治病,好末当央儿的谁爱挨那一针。周大夫说大妞胖得都俩脖子了,会有什么病。大妞说她有肝炎。周大夫说十年前的急性黄疽肝炎,到今天还没闹完呢,成什么了?

  刘婶说,打鸡血是新鲜事物,应该努力扶植,指望着国民党的大夫改变观念是永远不可能的。

  周大夫说,依你这么说将来我们医院得改养鸡场,穿上鞋的大夫也得把鞋脱了。

  刘婶说,这就对了,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这是方向。

  鸡的争论还没有结果,王满堂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进了院,进来后二话不说,炸雷般的喊梁子。院里的人一时都有些莫名其妙。

  大妞说,你不是013去了吗,这又是哪一出啊?大妞从屋里拽出了睡得迷迷瞪瞪的梁子,还没等梁子清醒过来,王满堂一个巴掌已经扇了过去,大妞唰的一下护住孩子,要王满堂讲清楚,凭什么打人。

  王满堂问梁子,二凤呢?

  梁子说他不认识二凤。王满堂火更大了,绕过大妞要去打梁子,大妞左挡右拦,有几下就打在大妞的身上。街坊们纷纷来拉劝,梁子委屈得直哭,说他真不认识二凤。

  周大夫说现在的中学生都不上课,成天满街晃,有早恋现象难免,教育教育就行了。大妞说就是恋了也不怕,说明她的梁子有本事。

  门墩是个聪明人,从他爸爸进来找梁子要二凤,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说破了,他在一边起哄架秧子。他问梁子二凤家里还有三风没有,倒是刨子提醒他二叔,就是后院那个琉璃凤凰。

  梁子把从集福寺掠来的琉璃凤凰从厕所东墙拿来,搁在八仙桌上。王满堂说就是这个。王满堂说,头龙,二凤,三狮子,一个不能错,你把二凤弄回家来以为别人不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集福寺的姑子早告诉我了。

  梁子说,我喜欢这个凤凰。

  王满堂说,你以为我不喜欢?这几个玩艺我都喜欢,都拿回家来?搞古建的,经手的奇珍异宝多了,修故宫大殿,每个殿都有镇殿之宝,最次的也是十二串金钱。纯金的钱儿,亮闪闪的,心术不正的顺手迷起一两串没人知道,可我们建筑行的人没人这么干。为人做事,上对得起天地父母,下对得起同事、良心。人这一辈子什么时候都得问心无愧,直不过线,平不过水,横平竖直是做人的根本。

  大妞说,为只琉璃鸡,你急什么急?大呼小叫的,不就一个集福寺嘛?荒了多少年的破庙,还神里神道地什么013。

  王满堂说,那位外国王爷大老远的来中国,放着北海、颐和园不去,偏要去荒败不堪的集福寺,说是这个庙过去和他们国家的某个国王有联系。他来北京,头一件事就是要拜谒集福寺,拜谒集福寺就是拜谒他的祖先了,所以这座庙不修也得修。眼下正是文化革命的时候,人家在破“四旧”,你在这修庙,明摆着不合适,就叫了个013,工期限半个月,现在其他都齐了,就缺这只二凤……

  梁子说,再怎么着,这也是封资修。

  王满堂说,我不反对破旧立新,可你也得想想,这旧的砸了它还能找回来不?千万年它存在着,存在着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再过五十年,那时候二凤它还在房顶上站着,你在哪儿呢?

  梁子再说不出话来。王满堂对大妞说,他的事完了你的事还没完呢,你把老萧的小本子交出去了,现在他给造反派关起来了,你如今是把老萧逼得走投无路了!

  大妞说,怎么是我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是“隆记”营造场的老人,我没想害他。

  王满堂说,可是你就害了他!你把本子捅到街道革委会,革委会又弄到古建队,现在他为这个本子给关了,算是坏分子。你说,你没害他谁害他了?

  大妞一听,直说自己糊涂。王满堂说,你才知道你糊涂啊,说不定你什么时候把我也害了呢。

  大妞说,你说,让我怎么办?

  王满堂说,没办法。

  在老萧这件事上,大妞心里很愧疚,她反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本子交给刘婶。她反过来又想,老萧是白新生的干爹,谁想到刘婶造反造到亲家的头上,往后谁还敢信谁?大妞到居委会找到刘婶,刘婶正在开会,大妞把刘婶叫出来,说了老萧的事,也说了心里的懊悔,暗中有埋怨刘婶之意。刘婶不知道是真没听明白还是假装糊涂,刘婶说大妞能主动把东西交出来,说明大妞的觉悟高,对无产阶级的感情是忠贞不贰的,这样的精神,这样为了革命事业不顾个人情面的做法,没有境界的人是做不到的。大妞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她从开始到现在,压根就没想到过什么阶级,什么忠贞的问题。

  刘婶说,你想到了,你的做法已经明确表明你想到了。街道对这件事很重视,现在我们正在开会,选你当活学活用的典型。

  大妞说,别价,要当你当,我不当。

  刘婶说,你要继续革命,不能退缩,你要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路线勇往直前嘛。

  大妞说,勇往直前我上哪儿呀?还要出远门吗?

  刨子在和泥,砌那个没有完工的鸡窝,门墩站在树底下雕砖花。王满堂在一边看着专心雕刻的门墩侧影,不知怎的,他老感觉正在雕刻的门墩变成了老剩儿,老剩儿冲王满堂一乐说,师傅,我非把您这套手艺学到手。王满堂一惊,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抽动了一下。

  刨子说,爷,我这泥稠了。

  门墩说,加水。

  王满堂说,不能加水,不是稠,是没和到家。

  新婚的鸭儿和苏三从上海度蜜月才回来,王家人对这门并不满意的婚事呈低调态度,用大妞的话说是;只当把闺女扔了。满脸是幸福的新姑爷苏三大包小包地进了王家小院,进院尚未站稳便大声喊,姆妈,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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