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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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妞从房里迎出来,看了看兴奋欢乐的姑爷,看了看姑爷身后冷静如水的女儿,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盘绕。毕竟有着丈母娘的身份,她还是笑着把姑爷手里的包接过来,热情地往屋里让。王满堂和刨子们仍旧在折腾鸡窝,并没理会新婚夫妇的到来。大妞嗔着王满堂太不给女儿面子,不容分说,将他拽进屋来。

  依着苏三的处事方式,进门在说话之前要先掏礼物,这样下边的一切话都好说,一切事都好办。这或许是他的精明之处,但用在“百年老号”式的王家,就显得有点浮,有点显摆了。

  苏三从包里拿出几双袜子给大妞,说这种袜子是尼龙的,有弹性,一百年也穿不破。大妞不能理解一百年也穿不破的袜子结实到了何种程度,王满堂说那是铁板。

  苏三说,真的呀,我没有骗你们,这是上海的新产品,你们可以亲自试验的。

  大妞说,一百年,袜子比我活得还长,谁试验谁呀?

  苏三说这种弹力尼龙袜是很贵的,三块八一双,因为托熟人从厂家直接买的,按批发价处理,一双两块两角五,两双的价钱可以买到三双,蛮划得来的。

  大妞是很欣赏尼龙袜子的,一百年不破,她往后就再也不用抱着袜子板补袜子了。苏三又拿出了奶油蚕豆、绣花用的金银线、牛皮的鞋,还有弹力裤衩,可大可小……说着抽出一条,撑开了往自己身上比。

  王满堂不屑地转过脸去。

  门墩把鸭儿悄悄拉到一边说,姐,你跟他在一块儿待着不别扭?

  鸭儿说,有什么别扭不别扭的,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

  门墩间是不是人长大了都得结婚,不结婚就不成吗?鸭儿说要是不结婚,别人就说你不正常,结了婚要是没孩子,别人又会说你有毛病。

  门墩说,姐,那个苏三还不如奥脚,我不喜欢苏三。

  鸭儿无言地看着门墩。

  考究的鸡窝终于盖成了,对该项建筑最为认可的是王家那只大公鸡,自从有了美丽的窝,大公鸡每天凌晨都要站在鸡窝上认真打鸣。

  半夜里,王满堂被鸡叫吵醒,翻身欲睡,外面又是一声响亮鸡啼。再睡,鸡又啼。王满堂无法入睡,气愤难耐,披衣出门,踢着鸡窝说,明天我把你杀了!

  门墩正出门上厕所,提着裤子,睡意曚眬地说,那是我妈打鸡血的鸡。

  又是一声鸡鸣。

  王满堂看着那只气宇轩昂的鸡,怒火中烧,他已经等不得明天早上了,从厨房拿出菜刀,一把抓住鸡脖子,上去就是一刀。那只鸡一声啼尚在半截,身首就分了家。王满堂将扑扑棱棱的鸡扔在院当中,对门墩说,拔毛!

  门墩说,这活我干不了,得让我妈来。

  王满堂说,你妈简直就是个吸血鬼,鸡是不会反抗的,要是会反抗,非把你妈杀了不可。

  也不能说鸡们不会反抗,这天还没等天亮,大妞就浑身发烫,脸肿得有盆大,直说胡话……病情严重,周大夫已无能为力,必须送医院急救。大家把大妞七手八脚抬上平板车,都说这回是凶多吉少。

  梁子感到这是与他妈的诀别,哭着拉着大妞的手说,妈,您别死,我跟您说,那个玉坠儿是我偷的……

  刘婶说,好小子,你这是狠斗私字一闪念,不见你妈这样,你还不说实话哪。

  王满堂气愤地说,一边待着去!

  梁子咧着嘴问周大夫他妈会不会死。周大夫说,你放心,我死了你妈都死不了。福来蹬着车,王满堂、门墩在车后紧跟着,一路往医院急奔。后头是刨子,刨子紧紧地追着平板车一步不落。

  梁子蹲在墙角哭。

  早晨,门墩在院里拔鸡毛,大安来了,问大妞的病怎么样了,门墩说还在医院里输液。大安说没危险了吧?门墩说没危险了。大安又问门墩,坠儿呢。门墩说坠儿礼拜六才回家,大安说今儿就是礼拜六。

  门墩说大安是不是想跟他坠儿姐搞对象。大安让门墩别瞎说,说这回街道要上报门墩他妈当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刘婶让他来整材料。

  门墩说,甭拿整材料说山了,大凡刚开始搞对象都得我点借口,你这套瞒不了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岁数不结婚,人家会说不正常,结了婚不要孩子,人家又会说你有毛病。

  大安说,你小小年纪哪儿学的这些?

  门墩说,人小心不小,告诉你吧,我已经偷偷跟我们班上三个女生亲过嘴了,社会上的事儿不比你个警察知道得少,要想跟我姐好,非得过我这一关。

  大安说,你个小东西,上回你踢球三脚碎了人家办公楼五块大玻璃还是我替你把账了了的。

  门墩说,那是你愿意。

  刨子也跟着帮腔说,对,那是他愿意。

  大安说,你的脚也忒臭了点儿,往哪儿踢不好,非往人玻璃上踢。

  门墩说,不是我脚臭,是他们把窗户刚好安在球门上。

  大妞的病因是血液变异反映,归根结底是让那只鸡闹的。为了这个,大妞在医院住了一礼拜,这对很少进医院门的大妞来说,是件破天荒的大事。街坊们都去医院看她,其中也有不少打鸡血的同好。黄大姨反对打鸡血,黄大姨说她早就说打鸡血不是个事儿,说大妞没留下后遗症还算好的,有的人打了鸡血以后,天天早晨出现打鸣的症状。大妞说她这些天天刚亮就嗓子痒,有小手在嗓子那儿挠一样。刘婶问是不是痒三遍。大妞说没数过。

  大妞出院以后,王满堂告诉她说老萧被定为坏分子,人家说他是封建主义卫道士,是宣扬封建迷信的主干……把他跟老石押到东北农场劳改去了。大妞奇怪怎的也搭上了老石,王满堂说老石是叛徒加走资派。

  大妞说,都给弄走了,合算咱们周围没好人了。

  王满堂与大妞相对无言,门坐在八仙桌两侧,桌上的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大妞叹了口气说,归根结底还是我害了他。

  王满堂说,老萧走的时候连条棉裤也没有……

  大妞在屋里飞针走线,为老萧做棉裤,她要在下雪之前让王满堂设法给东北的老萧邮去。老萧没儿没女,也没有亲人,她不给老萧寄这条棉裤,老萧在东北那冰天雪地的地界非得冻死。她已然让老萧受了苦,不能让他再受冻。

  王满堂在院中打沙发,造反派夺了权,不用上班了,在家呆着,别有一番滋味。

  广播里播送着样板戏《打虎上山》的音乐,门墩随着音乐在表演杨子荣打虎上山,一招一式十分到位。也就是门墩一个人演罢了,打沙发的王满堂和刨子对于满院蹦来蹦去的门墩竟然熟视无睹。没有观众,也并不影响门墩的演出情绪,有人在身边奔来跑去,也不影响王满堂和刨子的工作热情,双方互不相关,各干各的。

  王满堂一伸手,刨子立即将刨子递上。王满堂指挥着孙子,把线儿拉直了,拉起一一绷!刨子画出墨线。

  门墩随着音乐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哪——

  周大夫由后院出,恰到好处叫了声好。周大夫对王满堂说,你们门墩有副好嗓子,你有副好手艺,王家人都是有能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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