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堂今天要到古建队去,不能送梁子,临走时他嘱咐梁子的话是王家传统的老话,好好儿的。王满堂掏出五十块钱,交给梁子,梁子不要。王满堂说,拿着吧,爸想多给也没有。梁子只好接过钱,目送着父亲走出门去,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把钱压在茶盘底下。
外面锣鼓声起,有人在喊,集合了,灯盏胡同的知青集合了!
梁子喊着妈,向卧室奔去,鸭儿在门口将梁子挡住,向他摇头示意不要进去。梁子还是推开鸭儿,悄悄走进屋。
大妞脸朝墙躺在床上,梁子悄悄来到母亲身后,站立许久。
外面锣鼓咚咚。
梁子说,妈,我走了……
大妞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梁子略带哭音地叫了一声妈——
鸭儿将梁子拉出门去。
鸭儿让梁子把眼泪擦干了,说让人看见不好。说着取出十块钱给梁子,让他拿着,别跟老苏说。梁子让鸭儿好好照顾妈,说妈身体不好。鸭儿让梁子放心走,家里有她呢。姐弟俩正在难舍依依,苏三进来了。苏三是紧赶慢赶,从昌平赶来的。他一定要来送梁子。鸭儿似乎和苏三没话,见苏三来了,反倒转身进屋去了。
苏三见四周没人,从兜里很快地摸出二十块钱给梁子,让他路上花,千万不要跟鸭儿说。梁子接了钱,叫了一声大姐夫,刚要说什么,门墩、坠儿、大安一窝蜂地进来了,说大伙都齐了,就差梁子了。
梁子朝里屋看。
门墩说,快走吧,大丈夫四海为家,磨磨蹭蹭的,一副娘们儿形状。
众人推着梁子出门。
梁子被大家拥着来到院里。突然,梁子挣开大家,叫了一声妈,反身跑进屋里,一下跪到大妞床前,梁子说,妈——
大妞泪流满面,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门墩将梁子拉走了。梁子一步三回头,在离家的时刻,内心突然充满了矛盾。
估摸梁子们上了车,大妞才慢慢起身,踱到外屋,拿手巾擦了把脸,两条腿有点发飘。大妞在八仙桌前坐了一会儿,在茶盘下发现了压着的五十块钱。大妞心里腾地一撞,喊着梁子,拿起钱就朝外追。
大门口,大妞喊,梁子——
胡同里空荡荡的。
正在体病假的周大夫突然被单位叫了去,九号院的人谁也没在意这件事情。过了大半天,憔悴不堪的周大夫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单位回来,跟谁也没打招呼,径直向后院走去。
周大夫进屋,将门轻轻关上。
枣树的叶子在他身后一片片飘落。
王满堂夹着饭盒去上班,刘婶正在水管前刷牙。刘婶说,听说你前几天给老萧寄了条棉裤?
王满堂“这个”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婶说,你甭瞒我了,从那天鸭儿她妈在炕上缝它我就知道是给谁的了。
王满堂说,老萧在东北,天寒地冻的。连条棉裤都没有。他是阶级敌人不假,毛主席说了,优待俘虏……
刘婶有些伤感地说,你们就这么防我?
王满堂说,哪儿是防您,是想着寄完了再向您汇报。
刘婶说,其实有些事啊,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猛然,刘婶想起什么说,今儿个怎么没见咱们那个右派出来扫街?
刘婶拽着王满堂急急地向后院跑去,敲周家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刘婶说看情况不好,她让福来拿家伙来,砸门!王满堂说不用福来,他就可以,说着三下两下弄开了门。
周大夫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不醒,他是吃了药了。
福来在周大夫鼻子前试了试,摸不到任何气息,大妞率先哭出来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啊,怎么走了这条道。刘婶摸着心口还有点热乎气儿,叫赶快送医院!
来不及找车了,就让门墩、套儿、福来等人轮流背着周大夫往医院跑。刘婶拐着一双解放脚执意跟在后面,她说她得去,医院要是因为反革命不给抢救,她得从革委会角度说话,否则老周一条小命就完了。
大家都认为刘婶深明大义,有革命的人道主义,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宽阔胸怀。刘婶说大家再怎么给她戴高帽子,周大夫也是自绝人民,性质严重极了。
洗胃、灌肠,医院把周大夫好一通折腾,周大夫总算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周大夫很虚弱,医院不再继续收治,说对一个反革命做到这步已经很过分了,让“家属”拉回去。就这样,周大夫又像一摊泥一样,被九号的人给背了回来。
回来的当天,周大夫单位的人在周大夫的床边开了现场批判会,又是念稿子又是喊口号,让小院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周大夫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失神,头上墙壁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身上粘了“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语录。单位的革命干将晃着一捆信说,你江南的这些信里反动言论多了,人家反戈一击,都给这边组织寄过来了,你就是死了,也是铁证如山!
刘婶端着一碗白米粥进来,头头说,你给反革命送粥,你的阶级立场到底站在哪一边?说着就让人动手给刘婶上喷气式。刘婶不愧是刘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刘婶毫不退缩地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街道革委会治保主任!不给他吃,你把他饿死,他要死了就是死在我们街道,不是死在你们单位,更具体说是死在我这院里。那时候的麻烦,是你了,还是我了?
头头说,原来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误会了。说罢伸过手去就要跟刘婶握。
刘婶说,免了吧,我还端着粥哪。又对周大夫说,你得吃,你这么个死狗态度可不行,吃饱喝足了才能接受革命者的批判。人家还没批,你先闭眼了算怎么档子事?
直到后来大妞才把事情弄明白,原来那个江南小妹妹跟周大夫好了这么些年,突然又变卦了,另觅新欢,嫁了个刚提拔的造反派干部。她婶也就嫁了,把周大夫这些年写给她的信全交给了那个干部了。干部对情敌当然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于是那些信一封不落,全寄给了这边的革委会。信里的内容当然不全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不全是将革命进行到底,难免有些牢骚,有些卿卿我我。让人抓了辫子……
大妞听了这事很气愤,认为那个江南小妹妹也太缺德了点,什么是义,什么是亲,自个儿心里得有谱。平时周大夫是个遇事想得开的人,是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性情,这回竟为个离过婚的小娘们儿不活了,可见江南小妹妹这一拳是打到他的心窝子上了。他伤心伤得狠了。
外面锣鼓声由远及近,最后叮叮当当的声音竟敲到院子里来。街道革委会主任黄文英拿着大红喜报向九号的革命群众(只有刘婶和大妞)宣布:赵大妞同志被选举为灯盏胡同活学活用的典型。我们今天给她披红戴花,要学习她认真学习无产阶级理论,时刻保持高度革命警惕性的永远革命精神,为巩固我们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而努力奋斗。
大妞问当了典型能把梁子由陕北招回来不?刘婶说不能。大妞说要是屁用没有,她当什么典型?老萧跟我们是几代的世交,是你刘婶的干亲家,我划了界线,你还没划界线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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