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说南方的女性都爱吃这个。
刘婶说北方的女性爱吃铁蚕豆。
苏三把给刘婶带的鞋交给刘婶,说他跑了三个商店,最后才在南京路一百买到。刘婶一看那鞋,果然是好。虽然上海的话梅不受吃,鞋可受看,小皮子平整,样子也新颖,北京绝做不出这么漂亮的皮鞋。苏三递上发票,刘婶让苏三不必那么认真。苏三说他办事就喜欢清清楚楚,38号女式黑色牛皮鞋。定价三十元整,刘婶给了他五十元,他应该找给刘婶……刘婶说应该找她二十。苏三说应该找十九块八毛钱。刘婶有些糊涂,苏三给刘婶细细算账,从他住的旅馆到南京路,乘公共汽车要两角钱,来回四角钱……刘婶有些不高兴地说这四毛钱是该她出,她出了没问题。苏三说问题是他在给刘婶买皮鞋时自己也买了些东西,所以这车钱理应一家出一半。
刘婶很不乐意地接过一把零钱,心里别扭,又说不出什么,夹起鞋走了,连个谢也没说。大妞嗔怪苏三不会办事,为两毛钱,让人心里不痛快。
苏三说他是一个很认真、很仔细的人。
苏三点著名要吃烙饼,大妞记得苏三说过不爱吃烙饼。苏三说他不爱吃别人烙的饼,他爱吃姆妈烙的饼。
刨子对上海的各种物件都没有兴趣,他一人在院里的小桌前认真地画他的风筝。王满堂回家看见刨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做风筝,就问他们前几天糊的那只沙燕儿哪儿去了。刨子说挂电线上了。王满堂问刨子怎么不让门墩帮帮他?刨子说门墩现在不喜欢风筝了,门墩又对热带鱼感兴趣了,找同学拿凤尾去换黑玛利了。王满堂说知子莫过其父,他就知道,那个人干什么都没长性。
刨子在沙燕肚子底下安了三根蔑子,这样肚子就鼓起来了,浮力大。另外再把眼睛挖空,安了个会转的圆纸片,一上天,风吹动圆纸片,沙燕的眼睛就活了。王满堂决定给刨子用苇子削个哨儿,放上去还有响。王满堂说放风筝也不一定非上天安门广场,东边日坛公园也有一大片空场。刨子说他明天上日坛试飞去。
王满堂为刨子削哨,刨子看着爷爷的一招一式,也看着爷爷破烂的绒衣袖口。
刨子说,爷爷,您袖口都烂了。
王满堂说这件绒衣他穿了三十来年了。
刨子说,让我妈给您织件毛衣。
王满堂说他这辈子也没穿过毛衣。
门墩对唱样板戏已经没了兴趣,对做风筝也没了兴趣,现在门墩的兴趣是做玻璃鱼缸,折腾热带鱼。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永远的无休止的倒腾,乐此不疲。那些鱼除了用电灯泡烤就是用太阳晒,以保持热带的环境和风情,使鱼有家乡之感。热带鱼是洋种,不吃中国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这就使得门墩很忙,每天一大早要爬起来拿着瓶子网子上安定门外的河里捞鱼虫。有时候捞的是单个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有时候捞的是红色线虫,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肉麻之极。
几缸热带鱼分种类养在窗台下的太阳地,几瓶子鱼虫摆在窗台上,使北屋很有水晶世界的风情。
周大夫由后院缓缓走出,王满堂见了问他身子可好点了。周大夫说让贼咬了一口。门墩说,贼咬一口,人骨三分。接受教训吧您哪!周大夫弯腰看鱼,说门墩的这些鱼比中山公园养的那些大龙睛差远了,黑了吧卿,分不出鼻子眼儿来。王满堂说什么玩艺儿也没中国的好,中国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门墩这些算什么,河里捞出点半大鱼崽子就叫黑玛利,就叫凤尾,看半天也看不出个鼻子眼来。门墩说周大夫跟他爸爸不懂,说欣赏热带鱼都得趴那儿细看。
王满堂说,这院里能赏鱼的主儿都是老花眼。
刘婶买菜回来了,进门说小白菜五分一斤,价长得倒挺猛,前两年二分钱扒堆儿,吃两天也吃不完。刘婶见周大夫也在院子里就说出来活动活动好。这几天街道几次问起周大夫,让周大夫去参加学习班,斗私批修,她都给周大夫挡了,等周大夫好利落了再去批斗不晚。王满堂奇怪还有什么好批的。
刘婶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要树立不断革命的思想,社会才能前进,革命才能成功。说着挑出两棵小白菜,送给周大夫当面码儿。
周大夫让换一棵,嫌给他的这棵有虫子眼儿。
刘婶说,白吃你还挑。我就是看它有虫子眼儿才给你的。
去日坛放风筝的刨子提着二斤毛线回来了,原来刨子去日坛放风筝,那儿大使馆多,老外也多。两个老外看上了刨子的鼓肚子沙燕,非要买。老外拿走风筝给了30美元,刨子说他不要钱,老外说不要钱就送礼物,问刨子想要什么,刨子说要毛线,老外就上友谊商店买了两斤给刨子,让他拿回家来了。
刘婶说刨子不应该跟外国人要东西,这是国际影响问题。刨子说是老外先跟他要东西的。刘婶说那得先向组织汇报,这涉及到涉外纪律。刨子说他不知道谁是组织。刘婶说她就是组织。
买这么些毛线得要七八张工业券,但老外在友谊商店买东西不要工业卷,那里使用一种叫做外汇券的东西。门墩说刨子傻,要是他,他就要美元!不要这娘们家的毛线。刨子说他要毛线是为了打毛衣,爷爷没穿过毛衣,他要为爷爷弄件毛衣。
门墩间谁会打。刨子说大姑夫。门墩说苏三会打毛衣不奇怪。
苏三很乐于接受这个工作。他已经为他们单位的十几个人打过毛衣毛裤,光毛围巾就为鸭儿打了三条。他喜欢于这个活儿就像门墩喜欢养热带鱼,不为别的,就为一种乐趣。接受了任务以后苏三用皮尺给老岳父量身量,边量边问,爹爹依要啥样式的,鸡心领还是高领?王满堂说总要老成一点儿的,他不是年轻人。
苏三说,那就要鸡心领。又问要什么针法?鸡骨、凤尾、平针、单元宝还是双元宝?
王满堂让苏三看着办。大妞说要厚实一点儿的。
苏三说,那就是双元宝了,它可以抵一件小棉袄。
刨子很幸福地看着苏三的忙碌。
苏三又看线,称赞这些线是新疆的上好毛线,百分之百羊毛,那两个老外很会买东西,说这样的线在上海的价格是九十六块四,在北京大概还要贵一些。大妞说两斤毛线小二百块,外国人为个风筝真舍得花钱。苏三说风筝是民间艺术品,在外国人眼里是很有价值的。比如他织的这件毛衣,在外国就要比机器织的贵几倍,因为它是手工艺品。当然了,他是不会跟自家人要手工钱的了。
大妞觉得苏三的话越说越不受听。
门墩见刨子在日坛卖一个风筝能挣三十美元,只是后悔自己没跟刨子上日坛。越想越不甘心,一发狠,糊了几个风筝,准备明天背着它们上日坛摆摊儿去。
王满堂说门墩是异想天开。
门墩说,您怎么老看不上我?打小,您就对我抱有成见,说我是堵墙,还是掺了麻刀的青皮墙。就是您的名把我叫坏了,灰墙,我走哪儿都碰着墙,压根就发展不起来嘛。
52书库推荐浏览: 叶广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