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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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晓莉看见自家的门开着,灯开着,电视的声音放得很足,就嗔着梁子费电,气冲冲向自家走去。

  电视里,穿旗袍的白新生正款款地敲起鼓,不慌不忙,一招一式一看便是行家,是训练有素的。

  周大夫说,让她卖酱油醋是亏了她。

  刘婶说,化了妆这么一看,我们新生也就三十多岁。

  王满堂说,底盘好,美人不老。

  白新生唱的是《风雨归舟》,多少年不唱了,嗓子仍旧很亮,一句“获金鳞渔翁摆桨荡归舟”唱出了京韵大鼓的势,唱出了京韵大鼓的韵。王满堂短而有力地叫了一声好,斧子也学他爷爷来了一嗓子,好——

  王满堂说,你拉着长声喊那是叫倒好呢,是轰人家下台。叫好也得懂行,得赶着寸劲叫到拍子上,要不然人家会说你是怯八邑。

  周大夫说,味儿真足。

  李晓莉进来了说,味儿是够足了,满屋子烟,一进屋都辣眼睛。

  众人一看李晓莉进门,除了两个孩子,其余的人都有些不安。

  李晓莉说,看吧,接着看,我不影响你们。说罢李晓莉将门、窗大开。梁子问李晓莉不是说了今天不回来吗?

  李晓莉说,我怕你在家里成精。

  大妞赔着笑脸说大伙都在看套儿他妈唱大鼓呢。李晓莉皮笑肉不笑地说套儿他妈就是干这行的出身,一不留神又把老本行捡起来了。刘婶听李晓莉说话带刺,站起身走了。李晓莉又责怪斧子把瓜子皮都扔地上了。刨子说他不是斧子,他是刨子。李晓莉说甭管是谁,要养成讲文明、爱清洁的习惯,要改掉那些小市民乱吃乱丢的习气。

  接下来李晓莉拿扫帚开始不紧不慢地扫地,周大夫坐不住了,说他家的煤气灶上还坐着水。周大夫也走了。

  李晓莉告诉大妞门墩回来了。大妞问什么时候。李晓莉说就刚才,她还跟门墩说了会儿话呢。大妞说儿子回来了她得看看去,刨子、斧子对大鼓不感兴趣,也跟着走了。

  李晓莉继续扫地,福来也坐不住了……

  李晓莉抖床单,梁子很尴尬。

  电视机前只剩下了王满堂一个观众,仍旧很投入地看着。

  门墩把趸来的衣服一件件抖开,衣服大部分属于奇装异服类,是看起来漂亮,却穿不出去。门墩孝敬他妈,给大妞在衣裳堆里扒拉衣服,挑出一件白缎子长袍,说这件最合适他妈穿,进口的缎子,暗花,还是凸出来的,就跟粘上去似的,其实人家是一块儿织出来的。

  大妞说,这件妈不能穿,有前心,没后背。

  门墩说,那您来这件。

  大妞说,袖子这么细,这么长,胳膊能打弯吗?

  门墩说,这件?

  大妞说,绿一块紫一块,穿上跟杠房送殡的差不多。

  门墩说,您再看这个?

  大妞说,裙子后头大开叉,上茅房倒是方便。

  门墩说,妈,合算您一件都看不上。

  大妞说,你的这些衣服都不是妈穿的。妈身上这件涤卡穿了小十年了,现在还新的似的,它就是穿不坏。妈不试你的衣服了,妈还是给你开饭去吧。

  门墩说他现在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从广州到北京,两天他只吃了一包方便面。

  大妞说,那么大个火车,会没卖饭的?车站卖烧饼的也都歇班了?

  斧子说,饭是有的卖,怕是三叔兜里设银子了。

  门墩说,算你说着了。

  大妞说这是饿过劲了,她得先给门墩做点稀的。刨子跟门墩说施工队那些民工等着要工钱呢。门墩说等他这批衣服一出手,三倍地还他们,让他们千万别上家来找。刨子说他最近领着他们承包了几个公共厕所,这是粗活,他还敢应,要是修宅门,建亭子什么的,他就玩不转了,现在总算暂时把这些人给稳住了。大妞说门墩给人家干了一半就跑了,让老头子替他擦屁股,老头子窝了一肚子火呢。

  门墩说,打小他就没给我擦过一回屁股,这回让他擦擦应该。

  大妞说门墩怕逃不过这顿打。

  斧子说他有好几年没看见过挨打的了!这一定比白新生唱的那个让人睡觉的大鼓好看。门墩说大不了再像上回似的来个乌眼青,他让刨子给他找两片止疼片来,说现在先吃了。毛主席早就说了,一切都要以预防为主。

  王满堂看完大鼓,将门墩堵在屋里,王满堂要好好跟门墩算算账。门墩一见父亲那怒气冲冲的样子,立即采取了投降战术,他装出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一边给满堂下跪一边说,爸,您饶了儿子这一回吧,儿子知错了,儿子不敢了……

  王满堂让斧子给他拿掸子去!

  斧子高兴地哎了一声就往里间跑,被刨子绊了一下,很不乐意地站住。

  王满堂说,放着堂堂正正的工作你不干,弄一帮乌合之众在外头糊弄人,最后自己又来了个卷包儿,把七八个伙计都出卖了,你干的这是人事儿吗?

  门墩说,我出卖伙计了吗?我出卖伙计,我的伙计还在北京干着,您出卖的老萧可是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门墩一下戳到王满堂痛处。王满堂无言可答,顺手抄起墙角的水鸭子朝门墩抢去。大妞用胳膊挡,水鸭子打在大妞胳膊上断成两截,大妞捂住胳膊蹲下身去。

  门墩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说,你打我妈,我跟你拼了!

  大妞呵斥门墩,让刨子拉住门墩。刨子不拉门墩却拉王满堂,还是斧子使劲儿抱住了门墩。

  门墩说,你老看我不顺眼,你不是我爸爸。

  王满堂说,我就不是你爸爸,谁知道你是谁的杂种!

  大妞难过地蹲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王满堂说门墩是个败家的货。

  门墩说,你也没让这个家富起来!

  父子俩吵过没有几天,门墩就把院里靠东临街的一面山墙推倒了。说是要改造两间门面房,他要做买卖。大妞怪门墩主意太大,刨墙扒房,也不跟老家儿商量一声。王满堂说门墩跟闹耗子似的,这院哪个屋他都住过,眼下悄默声的又来扒房,现在是新社会了,没有告忤逆这一说,要摘过去,他非得上告官府,把门墩拿了去不可。门墩说,也甭说脱离关系的话,将来您还得靠我养老送终哪。

  王满堂说,我靠你?呸!

  门墩说,您不靠我靠谁?我大哥,经常在国外,连他的孩子都在咱们家放着;我二哥,您跟吗?

  王满堂一时没话,让门墩把墙快砌起来,并告诫门墩不许再动古建队的一把沙子,一块砖头。门墩说他已经不是古建队的人了,犯不着再让古建队为他操持,所用的一切料,包括一根钉子,他门墩全部自个儿掏钱买。

  王满堂哼了一声进屋去了,灰头灰脑的刨子从半截墙后头站起来。

  门墩说,瞧你这德行,你躲什么,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刨子说,我没躲,我在这偷着抽烟呢。

  门墩说,抽烟还用偷着?你三大爷我上小学就在课堂上抽“大前门”,没人敢说什么。

  刨子说,那不是“文革”吗?

  门墩让刨子把他的小施工队借他两天。刨子说,那施工队哪儿是我的,那是三叔您的,是您组织起来的呀,您怎么能说跟我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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