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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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墩说,那就让他们今天都来给我盖门面房。

  刨子说,您的料呢?什么都没有您把那些人叫来在这窝着,白给开工钱?

  门墩说,怎么着,我的施工队给我干活还要工钱!

  刨子说,别忘了,三叔您还欠着人家的呢,您不是说过,别把那些人往家里领吗?

  门墩说他倒把这茬儿忘了。刨子说他调两个才从唐山来的小工来,他们的工钱从他承包厕所的施工费里出,让三叔囗使唤就是了。

  门墩说,合算你不来帮我?

  刨子说,我要是帮着您盖门面房,那边就没人管。那边没人管就没人来给您帮忙,您连两个帮工的使唤小子也找不来了。

  门墩问刨子有钱没有,他得买料。刨子说没钱,上礼拜跟爷爷挣了几个,全让奶奶收着了。门墩问多少?刨子说八千。

  刨子说,那笔钱三叔可不能动,那是给坠儿姑姑的。

  门墩说,我就是坠儿姑姑。

  门墩鬼头鬼脑地进屋,看满堂不在,松了一口气,问他爸爸哪儿去了。大妞说被队里叫去了,让帮着验收一个工程。大妞让门墩往后别老顶爸爸,说他爸爸在家里待得烦,跟她还老发火呢。当小辈的,该忍就忍忍。哪天妈真的不在了,门墩说得对,还不就是门墩跟着他爸过。

  门墩说,妈您放心,真到那个时候,我就把我爸整得跟切糕似的,切什么样他就得是什么样。

  大妞说,别价呀,门墩。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哪儿有把爸爸整成切糕的。

  门墩说是跟他妈说着玩,又说这个家里还是妈最疼他。

  大妞说,你知道就行,也算妈没白疼你。你一个早产儿,又赶上困难时期,身子亏啊。你那小胳膊,老那么细……

  门墩赶紧悄悄把衣服袖子往下拉,以遮住粗壮的胳膊。

  绕了半天,门墩决定跟老太太来真格的了,他单刀直入地说要借坠儿的八千块钱。大妞说这钱坠儿出书要用的。门墩说出本书不是两三天的事情,光那些书稿就够她坠儿写几年的,赶她写齐了,他的大厂房都盖起来了。

  大妞说,你别哄妈。

  门墩说,我哄您干吗?您给了我钱,我立马就把房修好。修好房货物一上架,不出三天就得一抢而空。我把您的钱一还,剩下的再跑一趟,那就是纯利了。我算计,不出两个礼拜,这八千块就能还您。

  大妞说真俩礼拜?门墩说真俩礼拜,骗您是小狗。

  大妞思虑来思虑去下不了决心。门墩的小眼滴溜溜转,门墩说他不让妈为难了,他有辙了。说着向外走去,大妞问门墩有什么辙?门墩说,我卖血去。

  大妞啊了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门墩说,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除了这血,这肉,还有这头发……头发太短,人家不要,肉没地方卖,只有这血还行。

  大妞说,你有多少血能卖呀?

  门墩说,一回不够,多卖几回不就行了?

  大妞说,你还多卖几回,你卖一回我听着心里都发颤,把儿子逼到卖血盖房的份上,妈还是妈吗?孩子,你答应妈,别卖血。

  门墩说,妈,这由不得我。

  大妞拿出小匣子,将一包钱取出给门墩,让门墩先用,挣了赶快给坠儿还上,别让他爸知道。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血可千万不能卖。门墩还假惺惺地不要。大妞说,拿着,手心手背都是妈的肉,十根手指头咬咬哪个都心疼,只要你们好,当老家儿的能说什么。

  门墩拿着钱从里间出来,正碰上要去学校的斧子,斧子冲他一笑说,三叔您真行,卖血,您骗谁呀?

  门墩说,小点声!你是哪个?

  斧子说他是斧子。

  门墩说,就是那个能吃不能干的主儿。

  斧子说,我是知识分子。

  门墩让斧子帮他买灰去,斧子说学校今天开学。

  门墩不愧是门墩,没用两个礼拜,九号临胡同的两间门面房就盖起来了,装上了可以推拉的铁栅栏,安上了玻璃门,挂上了醒目的招牌:ROSE服装店,一切很像那么回事了。

  店内各式衣服已经挂起,琳琅满目,五颜六色,让人想起了剧团的服装库。双卡收录机里放着《霍元甲》的主题歌: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哪个愿沉虏自认。

  ……

  港式的发音,艰涩的歌词,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录音机里的男人究竟唱了些什么,反正是香港吧。只要一沾了那大舌头似的港广腔,连武清县出身的津门大侠都长发披肩,颇有洋侠风采,更何况门墩这些服装。

  几个女的,进来转了几圈又出去了。

  有人看,没人买。

  门墩关了录音机,索性自己唱: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全都是货真价实。

  大妞从后门进来,问卖出去多少了?

  门墩说,昏睡百年,就是醒不了,北京说到底还是土,老百姓的意识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这么好的衣服,就愣没人识货。门墩让大妞替他看一会儿,他说他得出去找马去。大妞间找什么马,门墩说骑马我马,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大妞说,刚开张你就想跳槽啊。

  门墩说,为了适应新的经济形势,脑袋必须转得快,行动也得相应跟上去。

  大妞说,你别转晕了,找不着北。

  门墩说,有我爸的水鸭子呢,北丢不了。

  大妞说,那个水鸭子折啦。

  门墩刚走,就进来个女孩。大妞赶紧招呼,说屋里的衣服都是新潮。

  女孩将墨镜一挑说,一般。

  大妞说,那是闺女眼光高。

  女孩问这里是不是ROSE服装店。大妞说这儿不卖肉丝,卖服装。女孩冒出了一句:土老帽。

  大妞有点窝火,她想问问这丫头谁是土老帽,还没张嘴,女孩跑到外面看了看门上的匾额,进来说是ROSE,她找王国强。大妞没好气地说王国强不在。

  女孩说,是他约我来的,他倒不在。这衣服这么挂不行,这么挂不是服装店,是洗染店。女孩说着摘衣服,大妞上去阻拦,女孩说,你是干吗的?

  大妞说,我是王国强的妈,我儿子让我帮他看着。

  女孩说,哟,是大妈呀?我以为是门墩雇来的伙计呢!我心里正嘀咕呢,门墩怎么雇来个这么大岁数的老伙计呀,真成了老ROSE了。

  大妞说,这姑娘说的,我怎么会是老肉丝。

  女孩告诉大妞ROSE不是肉丝,ROSE是玫瑰,是门墩给服装店取的名字。

  女孩帮着大妞看着ROSE,大妞也不敢离开,她怕这个丫头是小偷,万一卷走几件衣裳她没法跟儿子交代。

  直到天快黑,门墩才回来。门墩一进门就和那个女孩拥抱在一起,腻腻歪歪地缠绵了半天。

  大妞看不过眼了说,咳,咳,怎么档子事啊,在这商店里头……

  门墩给大妞正式介绍说这是跟他一块儿在广州倒衣服的二丫头,叫贾美丽,是他小学同学。二丫头说还是叫二丫头好,二丫头比贾美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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