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墩出来问怎么了?
王满堂说,你搬你的东西,你别碰我的。
门墩说就是不搬家,这些陈年的老破烂也该处理处理了。王满堂说谁敢说它们是老破烂?门墩说就是老破烂,就是没用的东西。王满堂顺手抄起小椅子就往门墩身上砸。门墩一边躲一边故意嘶着声地喊救命,让周大夫赶快来救驾。
周大夫拉住王满堂说,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这样啊,这是干吗哪这是?
坠儿回来了。刘婶说,二姑娘回来了?快劝劝你爸吧,猴急了,要打人哪。
王满堂说,坠儿,咱们这院要拆啦!你知道不?
坠儿说她知道,规划方案就是她们设计院定出的。王满堂一听就冒火,说拆哪儿不行,偏拆咱们灯盏胡同!坠儿说这儿拆了要盖一座大楼。主满堂说哪儿拆了不是盖大楼,咱们北京还缺大楼?坠儿说这座大楼还真是缺,全国独一份。王满堂说这院房,这影壁也是全国独一份。坠儿说拆了这片民房要建一个博物馆。王满堂说就是那些搁死人骨头、死人碗的博物馆?坠儿说是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重檐庑殿顶,玉石须弥座,斗拱飞檐,一派古色古香。这是个重要工程,是归结咱们土木行建筑精华的殿堂。
王满堂说,你没骗我?
坠儿说,我骗您干吗?
王满堂说,那我看看你的图纸。
坠儿将随身拿来的图纸打开。大家围上来,一片辉煌展现在阳光下。
周大夫说,好气派呀!
刘婶说,就是台阶多了点。
王满堂说,那不是台阶,是房顶,你看倒了。
别佳帮鸭儿在往纸箱子里收炊具。鸭儿已经和王老师说好,明天去婚姻登记处登记。
院里浙渐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别佳说下雨了。
鸭儿显得有些不安。
傍晚,雨越下越大,雨中传来别佳的歌声,他唱的是梁子的诗:
潇潇的雨将心田拨动,
踏出了生活的泥泞。
我把爱情留在了昨天,
留住了青春,留住了梦。
鸭儿寻着歌声推门而进,坐在别佳对面听他唱歌。别佳唱完了,鸭儿说别佳唱得好。别佳说,你就不问问我的情况?
鸭儿不知道别佳有什么情况,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相片,那是别佳一家幸福的合影。别佳说菲利娅已经不在人世了,三年前死于车祸……我们是一对恩爱夫妻……我很想念她。
鸭儿说,别佳,原谅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你从来没说过……
晚上,鸭儿给王老师打电话,说下雨了,改天再去登记。
搬家了。
刨子指挥几个民工进进出出。王家的大大小小都来帮忙。柱子和朱惠芬也从国外回来了。刘婶说,柱子你真会赶。刚好赶上我们搬家,你要是晚回来几天,可就找不着灯盏胡同了。
周大夫问朱惠芬,这回回来住多少日子?朱惠芬说不走啦。周大夫说彻底回来啦?朱惠芬说彻底回来了。
为了防止门墩再胡乱扔东西,王满堂亲自监视着门墩将桌椅板凳搬上车。一民工搬来一个绿瓦盆,问还要不要。门墩看了王满堂一眼说,要,装车!
大瓦盆上了车。
又一民工拿来水鸭子问要不要。门墩说,要,装车!
王满堂说,等等,别装。
门墩说,您终于觉悟了?
王满堂说,留下它,我把它跟影壁上的砖雕一块儿捐给建筑博物馆。
坠儿说,这算得上博物馆的精品了。爸,那个玉坠要是还在多好,这样就齐了,就能让后代看看老祖先们建北京用的都是什么家什了。
东西都装齐了,门墩让大伙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刨子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说都空了。门墩说空了就好,门墩走到司机跟前悄悄说,师傅麻烦您把这车东西拉到废品站,全卖了,一半算您的车钱,一半您给我。司机说这车东西卖不了多少钱。门墩说就看会不会卖了。司机说他还没干过这样的差事。门墩说改革开放了,每人每天都会遇到许多新生事物,没干过的事情很多,要适应新的形势,新的变化。作为司机,头脑自然也要变得灵活一点,并不是纸票子才是钱。
司机发动汽车,汽车缓缓驶出。司机探出头来说,上交道口废品站吧,那儿的秤准。
王满堂说,怎么?你把这车东西都卖啦!
门墩说,一车破烂,您留它们一点儿用没有。那边全套家具我们几个都给您准备好了,您就请享用吧。
王满堂追着汽车使劲喊停,梁子让他爸爸别追了。王满堂说,你妈的相片还在车上哪!
门墩说,您怎么不早说!
门墩追着汽车大声喊,等等——我妈在车上哪!
王满堂在儿女们的簇拥下最后巡视一遍院落。空荡荡的房屋,墙上有挂相片的痕迹,贴画的痕迹。院里的枣树,结了一树的红枣,默默地与众人相对……这里曾经是家,是温馨的家……
王满堂来到影壁前,不忍离去。坠儿说,爸,我下午就让人把它取下来。
王满堂说,别碰坏了。
套儿背着照相机跟在大伙后面。套儿说,王大爷,最后留个念想吧,我妈我奶他们已经照过了。
大家意识到,这是在灯盏胡同的最后纪念了。
众人在影壁前站好,别佳游离于众人之外,被鸭儿拉人队中。
一张全家福定格。
***
第十三章
阳光明媚的住宅小区,与灯盏胡同相比,完全是两个时代了。多了许多现代化,也少了许多人情乐趣。王满堂、刘婶、周大夫不能抬杠了,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遗憾。在老宅里抬杠斗嘴,对三位老人来说是一种绝佳的精神按摩,是一种友情的粘合剂,更是一种即兴而来的机智与幽默。
这一切,随着各家的封闭而消失。三个老人,竟然难得有见面的机会,除非是彼此有意的相约。那种在小院里的锅勺相碰,那种经意不经意的不期而遇,再也没有了。
王满堂家三室两厅的宽大房屋完全为现代化陈设所填充。王满堂坐不惯那一陷半人深的沙发,屁股底下不踏实,不透气,痔疮频犯;看不惯那如同电影屏幕一样的大彩电,人影晃动,眼晕,血压猛升;听不惯那砰砰的音响,连玻璃杯都能震得跳跃,更何况是王满堂的心,搬到新楼就增加了早搏症状。但这一切都是按照门墩的思想来设计的,充分体现了门墩的精神。王满堂认为,离开了灯盏胡同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自我,就彻底地败在了门墩手下。他的地位,他的威风,他的权力,好像都随着那些破家具被那个卡车司机给卖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现代家庭的参观者,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都不是他喜欢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无法坚持他自己,正如他无法再和刘婶们抬杠。这种无奈深深地嵌进他的心里,使他更为苍老,更为固执。在这高楼之上,他推一能不妥协的,就是将大妞的遗像挂在客厅的墙上。尽管不和谐,尽管一进门就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但王满堂愿意。这是他从灯盏胡同带来的惟一纪念,是他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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