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狸鼠”说,一看你就是新来的,革命不分先后,练功不论早晚,只要有慧根,“入境”就很快。
我说我是来找廖家老爷子的。
小胡子说老爷子可不好见,他来过十几回了,只见过老爷子一个背影,还是隔着后院的小门偶然见到的,小门里头有部队派来的人专门为老爷子站岗,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那天见老爷子虽然隔着几十米,还是个背影,可他竟然被老爷子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冲得浑身发热,连闹了几年的肩周炎也好了。我问小胡子找大师有什么事,小胡子说他女儿今年要办到日本留学,学校通知书下来了,入管局的在留资格认定却迟迟不见动静,他让大师来帮着促进促进。我说据我所知,廖大愚在外交方面怕没这么大面子,他连日本话也不会说。“海狸鼠”说,大师可以预测,也可以发功。我问向谁发功。小胡子说向日本外务省发功。我说做这等费力气的事儿,大师料不会白干。于是两人就都有些讳莫如深,哼哼唧唧不做直接回答。末了,小胡子说,大师的境界是很高的,济世救民,从来不谈报酬二字,大师越是这样,我们心里越是不落忍,有时候就略微表示点儿心意。我看那两人并没带着“略表心意”的东西,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求一次大师,价值几何。小胡子和“海狸鼠”不再说话,那表情明显在说,你这个人,太俗!……
僵了一会儿,我说我还是要去看看老爷子,那两个人也不再费精神阻拦。出了门,我听见“海狸鼠”在身后不无担忧地说,这女的张口就是钱,真是可悲极了。
离了那半神话半人间的场地,离了那些神神道道的人,我溜溜达达向后院走去。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直拂人的脸面,我才发现院里的丁香树上结满了花蕾。廖家的院子里栽满了丁香树,本来院子就不大,让这些树一占,就没了太多的活动地方。丁香花有一股难以说清的特殊芬芳,那芬芳直沁入人的心脾,让人迷迷糊糊呈半醺状态。我们家的丁香树一旦开花,整院的香便让人无法招架,让人有种难以抗拒的兴奋。记得有一回老七在树底下写生,半张纸没描完,人便心慌恶心,母亲说这是“花醉”,是让香味儿熏的。我想,只一棵树便这样的厉害,廖家一院子树,一院子花香,不知要“醉”成什么样了呢!
这些丁香树是l958年北京号召种树时种的,已经有四十年了,作为观赏花木来说,当然是老树,很珍贵的老树。街道的人说过,这些树虽然长在廖家院子里,所有权却是国家的,谁也不许乱砍乱伐,北京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树。北京的树比人还珍贵。谁也没想到这几棵树会受到如此重视,当年居委会发放了那么多树苗,四十年后还存活并达到相当级别的,也就是廖家这几棵。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学生,一个星期天。听说街道发放树苗,让大家拿回去栽种,我便跑去帮忙。树苗很多,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也说不清是什么树,领树苗的人也寥寥无几。那时候的人还没有什么环保意识,大家嫌在自家院里栽树碍事,懒得往家领。街道负责发树苗的人见我很热情,乐得把事情推给我,自己回家了,让我站在胡同里跟那一堆看不出眉眼的树苗一块儿发呆。廖先生来了,我让他拿一棵回去种,他说他是火命,克木,栽什么死什么。我说他是迷信,他说不是迷信是事实,他就是曾经连仙人球那样皮实的东西也给养干了。我们正聊着,偏巧金舜镡坐着小车回家,见情景下了车,先跟廖先生说了点子有关故宫太和殿琉璃瓦的话,又挑了一棵长了几片小细叶的树苗,说是响应号召,拿回去栽在院子里。
那天,四格格前脚刚走,廖先生后脚就把树苗里凡是有小细叶的都抱走了,再不提什么火克木的茬儿。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庭院里长起了一棵开紫花的丁香树,廖家的小院里长成了一片茂盛的丁香林,也都是开紫花的。“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我们家的丁香树因为挖防空洞,伤了根,死了,而廖家的树还全部活着,春天的时候一片锦簇,夏天的时候一片绿阴。没有人将廖家的树和我们家的树联系起来,也没人将廖家那些树和金舜镡联系起来,知道内情的只有我。
现在,我们家的树和金舜镡都不在了,廖家的树还很茂盛地活着。
绕过这些树,我来到了通向后院的小角门。门微微掩着,我轻轻敲了敲,里面有女人问是谁,我说是我,来找廖先生的。女人大声说廖先生在前面。不在这儿,就没了声息。我推开门来到院里,里面并没有小胡子说的站岗的军队,也根本就不可能有军队,传说和事实之间永远存在着很大差距。廖先生刚刚洗完了脚。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一边看报一边让他的胖老伴儿给他剪脚趾甲。见我进来,胖老伴儿直起身子不客气地呵斥道,你这人怎么闯到私人宅院来啦,去!去!我们这儿不批阴阳八字!!廖先生见了我则明显地吃了一惊,张着嘴,哦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我想他大概把我当做了我的四姐金舜镡。廖先生想站起来,终是费了很大劲儿,没能成功。胖老伴儿说,给你剪趾甲,你老动什么?回头再剪了你的肉!又转身对我说,跟你说过了,你找的人在前院儿,不在这儿。
廖先生说,舜镡她不常来。
胖老伴儿听了,紧盯了我两眼,又搭讪着说,是金……哪……脸上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连忙说我不是金舜镡,我是金舜铭,舜镡是女孩儿里的老四,我是老七,我们俩差着近三十岁呢。就这样,我也没见那老太太的脸色开朗多少,看来,这坛子陈年老醋是酸得很了。
廖先生点着手里的报纸说,您来得正好,您得在政协会上呼吁一下,歌年胡同的成王府不能拆。我说,什么成王府啊?廖先生说,就是1954年咱们修过的那座王府,后来当了幼儿园的那座……胖老伴儿在一边说,得,这回可逮着说的对象了,在报上看到了要拓宽小街的报道,就想到了成王府,整天没完没了就是这档子事儿。
廖先生对老伴儿说,你别愣着,还不给舜镡倒茶?又补充道,我床头的小柜里有双熏茉莉,你拿那个薄胎的景德镇小碗沏。胖老伴儿进去了,又出来了,拿了个搪瓷缸子,没有茉莉双熏,就着院里小桌上的大茶缸倒了半碗茶递给我,然后就坐在我对面再不动窝了。
没容我开口,廖先生接着说,拆了王府盖商厦,这怕不合适,您得跟他们说,无论如何把方案改了,现在不改,往后哭都来不及。胖老伴儿插嘴说,人家香港人就是看上拓宽后的小街风水好,才把地方选在那儿的,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又不是市长!你就真是市长,怕也不能由着你一个人说了算。廖先生说,扩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面的大殿?成王府是北京王爷府第建筑的精华,五间琉璃瓦的府门,瓦、木、油等活儿都规矩地道,且不说那银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说它那四进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风格各异,我修过中院儿,那座正房,光柱础就二尺五见方,山墙下肩及坎墙都用城砖干摆,台阶五层,举架高大。面阔一丈。进深两丈四,内里金砖墁地,楠木雕花碧纱橱,上有暗楼,两明一暗的格局。屋里还有戏台;东院屋子是筒瓦卷栅式,两卷前廊后厦,特别是后园里冷梅亭的彩画,就是宫里的工艺也没法儿和它相比。舜镡您还记得不,当年我们一边检修,您一边画图记录,是您说的,全中国空前绝后的府第只此一座了。空前绝后,空前绝后呀!不说建造,光是修缮就费了我们多大的工啊!现如今说拆就拆,也不想想,拆了就没了,谁要看看我们老祖先的精活儿,上哪儿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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