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越说越激动,嘴唇发颤,头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我真担心老爷子因为一口气上不来,弯回去。胖老伴儿说,喝水喝水,一说这事儿你就跟上了弦似的,谁也劝不住。廖先生说,这不舜镡来了吗,她比我有身份,说话比我管用,通过她找政府,告诉他们,中国古建的精华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宫不同,故宫是辉煌,它是端庄,这是两种建筑风格,缺一不可,咱们国家既然能保留故宫,就能保留成王府。舜镡您说对不对?
我只好应酬着点点头。
廖先生高兴地说,我猜您就能跟我想到一块儿,这些玩意儿,都在咱们心里装着呢。说着廖先生用手指在报纸上比画着画了一个图,对我解释说他算计过了。要拓宽街道,成王府怎么躲也躲不开,所以新街必须改道,要不就得绕一个弯儿。我看不懂那虚空的、并不存在的图,有些茫然。胖老伴儿揶揄说,您倒好,拿手指头一指就给一条街改了向,您行,您比城市规划设计师还来得快。廖先生说,街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建,可祖宗那些玩意儿呢,拆了就永远没有了,一座古建群比一座商厦更值钱。老伴儿说,这钱也没装到你的口袋里,瞎操心。廖先生说,故宫也在你的口袋里?胖老伴儿说,你这是跟我抬杠,你就好好儿在家歇着吧,外头的事儿你甭搀和,你也搀和不进去。廖先生说,我是要保住乾隆年间一群高精尖建筑,王府多了,拆哪个都行,惟独这个成王府不行,这是清代建筑的顶峰。我要写个报告,让政协委员给我递上去,上边知道我的意图,才能改变方案,光凭嘴说怕不行。老伴儿说,你管得太多,你是谁呀!廖先生说,我是廖世基。老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脑袋。这神情我似曾见过,见过……
廖先生依着老伴儿很认真地喝了几口水,大约也是累了,靠在藤椅上不再说话,似乎无论我是金舜镡还是金舜铭都已无关紧要,都已不在他眼前。他的神情很是有些忧郁,那无言的苍白与冷漠,使我想起,我通常见到的廖先生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刚才那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反常。
我们与廖先生在一个胡同里住着,是多年的街坊,彼此知根知底。三十多年前,廖先生给我的印象就很独特,他走路永远是低着头,顺着墙根儿捯着小碎步,脸上露着谦卑,露着谨小慎微,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伸展开的时候。作为我们这条街道的重点管制对象,廖先生曾经活得很窝囊,他所在的古建队在那个时候被编入第X建筑兵团。每日给他的任务就是提着铁桶往古代建筑的彩画合玺上刷大白。那些彩画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神仙鬼怪,即便是花鸟风景,也不在无产阶级思想范畴之内,这些“四旧”的存在,于中国革命、世界革命是大大的不利,当在消灭之列。消灭这些古画对廖先生来说大概不是个愉快的工作,他变得更加沉默忧郁,神情竟也有些恍惚了。有一天,廖先生在胡同里与正扫大街的老七舜铨相遇,舜铨那天的装扮很有特点,头顶半边是刮得发青的头皮,半边是画家的长发,这使他的身份一目了然。舜铨黑衣的后背,像小人书里清军下层军士的衣服,前头一块圆白写着“兵”,后头一块圆白写着“勇”一样,也缝着一块污脏的布,上面大大地写了个“鬼”字,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
那时天色微亮,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革命者都在为革命而酣睡,这才使得身上标着“鬼”的老七和提着白灰桶顺墙溜的廖先生有了短暂的交流。廖先生说,七爷,您还好……老七说,还好,您呢?廖先生说,凑合。老七说,咱们就算是有造化的了,好好儿活着吧。老七说这话是有缘由的。不久前,在戏楼胡同才开过我们家的批斗会,开完会的当天夜里,我们的老二就用一根绳在后院的小屋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事,在戏楼胡同的老街坊当中到底有些触目惊心。大家都为老二的轻生而惋惜,也为金家的爷们儿们捏了一把汗。廖先生说,世事迭至,如风吹水,万态皆有,自个儿的心首先不能乱了。老七笑笑没说什么,转过身去让廖先生看自己背上“鬼”字的书法如何。廖先生说,古拙道劲。没有多年临《礼器碑》的功底不能达到这个层次。老七问廖先生在干什么。廖先生说他不能跟老七比,他是在造孽,古建筑上那么些百十年的画让他几刷子给抹没了,当初画这些画的工匠在阴间不定怎么骂他呢,积怨甚多,下边有他倒霉的时候。街上有人开始走动了,廖先生在离开之前显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犹豫,老七见状,知道廖先生的心思,低声说,舜镡那边没事儿,她公公是中央级的老干部,造反派要动她怕是不太容易。廖先生听了,似乎有所释怀,提着灰桶走了。
不想,廖先生说自己要倒霉的话竟然很快就应验了,导火线是一包很不起眼的黄土。拉线的是他的儿子廖大愚。
民国时期,虽然没有皇上了,但皇家的宗庙陵寝仍旧受到民国政府的保护,廖家祖父曾奉溥仪之命,为其勘选吉地。这位廖家祖父当时竟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带上了小儿子廖世基,这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知其衷,可能也是老先生认为这是中国最后一次为“皇上”选择龙穴了,有些实际经验和见识也只有在此时才能传授给后代的缘故吧。
廖先生随其父在西陵为溥仪选得吉地,立下志桩。其父回来向溥仪奏报说,龙穴开创,土质甚佳,择选吉日,以待动工。溥仪很高兴,让廖先生父亲从实地包来一包“金井吉土”,亲自验看。后来,这包黄绫包的吉土就一直在廖家保存着,以便在将来溥仪大葬时将土再度捧入地宫,覆于金井之内。这对廖家祖父来说也是风水先生应尽的职责。谁想那陵墓一拖就是几十年,不但溥仪自己跑得没了踪影,连东陵西陵也数次被盗,荒废得一塌糊涂。廖家祖父死后,将土给了儿子廖世基,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虽然这包土已无井可覆,终是溥仪的东西,得机会还是交给他为要。
“文革”中,本来廖家有土这件事没人知道,也是廖大愚革命得不行,破“四旧”从自己做起,从家庭做起。背着他爸爸把土交出去了,以博革命派夸奖。替皇上保存着陵墓里的土,在当时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很快就被上纲上线,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溥仪本人在“文革”时受到周总理的直接保护,得以安然无恙,而廖先生却不然,他在劫难逃了。尽管廖先生一再强调他跟他父亲为那个逊了位的皇上看陵墓时只有七岁,什么也不懂,但将封建的陵土保留至今这件事本身就是罪证。用不着再作任何解释了。
为了这包土,由街道和廖先生单位共同主持开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斗争会,将廖先生斗得很惨,也打得很惨。
斗争廖先生的会场就设在我们家大门口,因为这里地方宽敞,有高台阶可以当台子,还有影壁可以挡风。斗争会上,那包土被当众打开,红卫兵强迫廖世基当着大家的面将土吃下去。廖世基只吃一口就很勉强,于是就有人拧着他的两只胳膊,抓住他的头发,使之仰起脸,像给小孩子喂药一样,把土往嘴里灌。廖先生大声求饶,有个矮个子的女红卫兵就扇他的嘴巴,没两下,廖先生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土和血混在一起,搞得惨不忍睹,不少人低着头不敢看。廖先生在我们这条胡同里虽然没有朋友,可也没有仇人,他无声无息地活着,对谁都客客气气,是个不惹是非的老好人,所以斗争会上真正动手的都是外来人。外来的红卫兵们大概已经成了打人专业户,熟练而狠毒,他们用钉了掌的靴子专往廖先生的腰上踹,踹得廖先生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一个劲儿吸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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