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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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罗一卿拉了白剑去旁听模特儿诉出版社暨美院画家侵犯肖像权案的法庭调查。听了一个多小时,两人准备到美术馆参加筹备已久的中国现代艺术展开幕式。走出法院门口,罗一卿道:“是否可以做这样一篇文章,这些女模特选择了这个职业,是冲破了一道枷锁,如今又诉出版社和画家侵犯肖像权,是进入了一个怪圈。可以从社会文化心理方面进行分析。”白剑不以为然地说道:“浪费时间。这次纠纷,分明是分赃不均起内讧,和一般的经济纠纷案没本质的区别。那些作品你也看过,只能算作素描,还没变成龙。把虫不虫龙不龙的东西排成队拿出来展览,本身就很滑稽。我们的美术家画人体,很有点黑色幽默,十几个学生老师对着一两个模特画呀画呀。大画家、大艺术家都不上这种大课。他们总是一对一地面对模特儿,从交流中找感受,人就画得生机勃勃了。记得罗丹有很多模特儿,这些模特大都兼演情人的角色。罗丹不仅能看,还能摸,摸出真正的骨骼和心灵的激情。罗丹手里拿着橡皮泥,等着模特儿出现纯然天性的美的瞬间,然后把这些瞬间留着。老兄,你不是去采访过美院的人体课吗?你想多看一眼,不是怕别人说你想入非非吗?哪个画家要是单独带个模特去画室,学院保卫科肯定要派个视力二点零的盯梢。刘海粟们当年画人体惹出轩然大波,半个世纪过去,情况依然如旧。中国还没到出现真正的人体艺术的时代,做这种文章没什么必要。”罗一卿不服气,说道:“白剑,文章我还是要做的,因为公众正在瞩目这场官司,我事先打个招呼,文章里要用你刚才的高论,你可别找我打官司。”

  路上堵车,两人赶到美术馆,一场骚乱已近尾声。一位画家当众掏出手枪,朝空白的画框连开三枪。公安部门已出动大批干警对美术馆实行戒严,那个画家已被带走,起码要交待一下开枪的动机和这支手枪的来历。罗一卿后悔连声,现场采访了几个目击者、几个围观群众和两个警察,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地写着。白剑扭头瞥了一眼,只见罗一卿写道:“俄尔,展厅大乱,有一装束入时少妇……”白剑笑道:“像是你真见了一般。哎,中国真是一个等不及的国家,经济上当年搞了个赶美超英,文学艺术这几年也等不及了。我现在倒真想去看看王府井就要动工的麦当劳快餐店了。这种速度让人恐惧。”罗一卿收了笔和本道:“王府井请老兄一人代劳了,我要赶回社里发稿。”不等白剑表态,身子一斜,像一枚炮弹从人群的夹缝里射向大街,手一扬大叫一声:“出租——”

  到了王府井南口,白剑内急,走进东边的公共厕所。里面挤满了人,人群里传出两个人的争吵。“你争够三句,该交两块了。”“我要到市政府告你乱收费!”“两块五。最好找市委书记、市长。认得路吗?我带你去,免费。”“哪有这种道理!可以屙屎尿尿的地方不能吐痰。”“三块。你告到中南海,也免不了这笔罚款。”白剑挤进人群,看见珠宝商林苟生正在一个便池旁站着,红着脸准备再次反击,忙过去拉住林苟生:“老林,交钱吧,这是规矩,再吵几句就涨到六块了。”林苟生面露惊喜,“小兄弟,真难找你呀。厕所里不能吐痰,真是今古奇观。”摸出一张十元钞票,扭头问白剑:“挖苦人罚不罚款?”白剑笑道:“暂时没听说有这条法律。”林苟生把钱塞给值勤的老头:“不用找了,剩下的算小费,买几瓶润喉片润润嗓子,你每天吵十架,说的话顶个话剧名角了。”众人哄笑起来。值勤老头拿出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的钞票和两张收据递给林苟生,“本来挖苦人不罚款,我今天在班上,你挖苦我就算顶撞、妨碍我执行公务,再罚一元。这收据不作报销凭证。”一看戏收场了,众人都挤出厕所,四下散去。

  林苟生捉了白剑的右手仔细看看捏捏,“谢天谢地,家伙没坏,还可以战斗。”白剑怅然叹道:“皮肉之苦倒是小事。他们拿走了我的记者证,用屎尿泡过,又用挂号信寄给我,那天一打开,臭了一间办公室。罗一卿说这才叫名副其实的臭名昭著。这种歹毒,也只有龙泉人才能发明出来。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林苟生听了很受用,把准备好的激将法藏在一边,“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咱们到北海那边快活林边吃边谈。早上我已经在那里订了酒菜,赶到通讯社找你,你们办公室的小女子说你们上午可能去王府井。没想到真把你等到了。”白剑也很想了解一下龙泉的动态,也不推辞。林苟生拦了一辆出租,绕道全聚德烤鸭店买了一只半大烤鸭和一斤饼带着去北海后街。

  两人上了快活林三楼雅座包间,凉菜已经上齐了。白剑扫了一眼,见都是上等货,说道:“这一趟发大财了吧。”林苟生淡淡地说:“小财小财,不过够咱兄弟用了。”说着,拿起桌上的五粮液把瓶子倒转了细看。白剑打开一扇窗户,开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北海公园,杨柳吐翠、碧波含春、轻舟摇荡、白塔点睛,好一派北国京城风光。正在浏览这不期而遇的景致,忽听林苟生狠巴巴地讲:“是经理教你们呀,还是你们自作主张?我就怕你们疏忽,早上就交了三百元订金。我们虽是生客,你们就不巴望回头再吃你们几顿?今天我们兄弟二人是专来品你们这五粮液的。菜量少一点不要紧,我俩都不是猪八戒投生。”女招待接了那瓶酒道:“先生不满意这一瓶,我拿去给你换了。”

  白剑看林苟生拿起换过的酒瓶拧开就倒,问道:“这第二瓶就一定是真的?”林苟生边斟着酒边说:“两个人,他们不敢,人多了就难说。这种地方,吃请或请吃,人多了,五粮液喝出二锅头味道,也没人说破。天下乌鸦一般黑,看这店的规模,做一篇酒文章,每年能净赚十万。”

  吃着吃着,白剑感到今天的菜有点怪,尽往高档上去了。什么“套蒸飞禽”、“佛跳墙”、“火烧青泥猪蛋”、“龙虎斗”都上来了,大都是寻常筵中罕物。想起还欠林苟生一万元,白剑有点不自在了。正要说点什么,女招待又端来一盘菜,菜名报的是茄子,白剑夹一筷子吃了,品半天才品出点茄子味,不禁问道:“这种茄子你吃过吗?”林苟生笑道:“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年轻时看《红楼梦》,很艳羡里面的吃。没条件,只好无数次对着方块字过干瘾。今早来订酒菜,忽发奇想,决心风雅一次,到操作间把《红楼梦》吃茄子的一段背给大师傅听了。果然是一级厨师,味道真不错。”白剑正好找到说话的由头,正色道:“老林,这顿饭最少要两三千,我吃得提心吊胆的。能不能说说为啥请这顿饭?”

  林苟生突然捂了肚子,打了一阵哑语,拎了自己的手提包走了出去,意思是肚里出了紧急情况。白剑左等右等不见林苟生出来,怕林苟生犯了什么急病,就想去卫生间看看。正在寻思两人都走了会不会引起酒店误会,一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了,大胡子,头发黑亮蓬松、样式很怪,朝白剑深鞠一躬,手扶珐琅架金边眼镜,一口广味普通话说道:“先生可是龙泉的林先生——他邀我吃顿便饭,便饭嘛,就是大便的便啦——我谈了一笔生意,来迟了一步,十分抱歉啦——”白剑忙站起来,“先生请坐,林先生出去办点事,我这就去叫他。”说着就朝门外走。中年广东人一把抓住白剑,哈哈大笑。白剑一扭头,林苟生手里拿着假发、假胡子和眼镜正冲他挤眼。白剑恼道:“你搞什么鬼名堂!”林苟生到门外拎回旅行包,进来坐下说:“这种奢侈,我也是第一回。你还记不记得朱耷的《竹石图》?这个耷字拆开正好是一只大耳朵,又是猪(朱)的大耳朵,正好当下酒菜。你猜猜,那幅画卖了多少钱?”白剑道:“一幅赝品,撑死了卖五千元。”林苟生得意地一笑:“十万!一点风险没有,还卖出一身快活。五千块,加上一千五的本,这一顿饭就吃没有了。在白天鹅宾馆,碰上一个港商,以前打过几次交道。这家伙很黑。他一见我,就问有没有货。我就装作不愿和他打交道,一口咬定没货。他缠了我三天,我就对他说:‘有幅朱耷的《竹石图》,我想买,钱没带够。’他知道朱耷的真迹带出去是什么价钱,二十万美金。他问我人家开多少,我说二十万人民币。他动心了,要拉着我一起看货,又是请我吃早茶,又要给我介绍靓妹子。又拖他三天,我告诉他约好看货的时间和地点。我知道他怕我吃中间介绍费,当天下午就装了病。他前脚一走,我就化了妆去了星河宾馆。这画本来把我都蒙住过,我就放开胆子让他细看。最后,十万块卖给他了。怎么样?小兄弟。做这一行的,鉴定费收百分之十。那一万块钱不用你还了,外加请你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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