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拿到那叠厚厚的复印件,咬咬嘴唇说道:“文章我已经写了大部分,剩个开头和结尾,中间再把这些数据一加,这就齐了。《时代报告》已经看了部分章节,答应发第九期头条,如今廉政肃贪正在风头上,不能错过这个良机。如果刘清松能帮个忙,八期说不定也能赶得上。”林苟生大喜过望,拉开皮包,从中抱出几沓钱道:“这点钱算活动经费。”白剑推辞道:“你是不是怀疑我的文字功夫?用不着,用不着,里面的编辑都是朋友。我不是说过了,他们正需要这种重型炸弹。”林苟生眼睛又瞪大了,“我要恁多钱弄啥?这篇文章要是能扳倒李金堂,我愿意再坐十年牢。我的心你咋就不懂呢!你要再说个不字,我就要唱那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了。朋友归朋友,这年头朋友间没这个润滑一下,日久也要生锈的。”白剑只好收了。
……
韩曾副社长料到白剑会来找他。白剑抱着一叠批件、材料、账目进了韩曾的办公室,韩曾马上说:“你今天的任务艰巨,说服我支持你干这件事不大容易。”白剑执拗地一梗脖子:“所以我作了充分的准备,尽可能说服你。”韩曾眼睛里藏不住对这个部下的喜爱,朝椅子背上仰仰,“哦——真的是有备而来呀。当初H省大面积遭水灾,我曾带三个记者前去采访过,只是因为特殊原因,没去你们柳城。记得事后毙过几个公社书记一级的干部,抓了几个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照理说,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你觉得真有必要翻过这一页再看一眼吗?你又能看出什么新东西?”白剑试着答道:“透视一下,可能就看见了病灶的位置了。历朝历代,对这个问题都追究过,答案都让我不满。如今流行的说法,不廉和贪似乎是商品经济才带来的副产品,这种观点浅薄,同时又影响全局性进行大动作改革的决心。实际上这个问题很古老了,就像人类的历史一样悠长。原始社会,留下的文字太少,无从判断那时部落首领们是廉是贪。后来的几千年,这个东西总是不时发炎。这次洪水出现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就更能看出点新东西。至少它可以证明欲望和信仰的无休止的抗争,不管是多么合乎人性的信仰,它都无法根治人类的贪欲。”韩曾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样抽象。我不是不懂,而是觉得你本来能将很难弄明白的事通俗地讲出来,因为你要面对很多读者。好,你说说你的准备情况。”
白剑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推到一边,“当年的大洪水,H省有一千一百万人遭灾。事后,中央拨给H省的救济款有十五亿之多。龙泉是重灾县,得到的救济款应不下一亿五千万。就我现在掌握的材料分析,约有一千万不知去向。我就对这一千万感兴趣。”韩曾向前探了探身子,“你回去休假并没有闲着。你有没有把握做到言之有据?也就是说日后用不着给你擦屁股?”白剑答道:“我不针对某个人。我的目的不在寻找这一千万。我想我能把握这个分寸,尽量不把裤子弄脏了。”韩曾又仰下身子去,“前天我陪英国客人又一次去了颐和园。现在谁都知道那是一支舰队沉在那里长出的一个皇家园林。有意思的是历史学家和建筑学家面对它时的情感。历史学家说:如果把这园子变成军舰,我们也许能够打赢甲午战争,历史就是另外一番笔墨了。建筑学家说:这座皇家园林最能体现中国的园林建筑风格,苏州园林虽好,终究要露些盆景之气。长城呢?应该说是民脂民膏铸出来的,现在成了中华民族的一种象征。可见,认识在变化,在流动。伤疤已经长好了,你何必要再去揭开了看呢?”
白剑力争道:“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客串了几天商人,很轻松就把钱弄到手的那种经商。早些日子我在柳城小报上披露过流传在龙泉的‘护商符’,体验了几回,我觉得我必须亮这一嗓子。你不同意,我还要把它喊出来。”
“我说不同意了吗?”韩曾站了起来,“你呀,我早就知道会鸣一鸣的。阮籍虽然苦闷,却能保全了性命,又做出一番大学问;嵇康动手就是《与山巨源绝交书》,正值英年被杀了头。我一直弄不清楚该佩服谁。你呢?”
“关于嵇、阮二人,我没多想该追随哪一个。是的,阮籍能在无边无际的苦闷中继续生命,继续他的诗文,很伟大很伟大。我想,嵇康就是活在今天,恐也无性命之忧。我更喜欢读《天问》,那上面尽问些根本,问得无遮无拦、无拘无束、百无禁忌。我只是想做点实在的工作,提出一些问题,或者说把早已锈蚀了的问题磨擦亮些,供那些罕世奇才研究解决。记者,吃的就是这碗饭。”
韩曾慢慢摇摇头,“你把我说服了。路条我给你开,不过,你还得在北京滞留一两个星期。你的思路与别人不同,社里有几个大块文章,我想让你参与。既然你说服了我,我到时就管给你擦屁股。不过,你要记住:孩子只能由父母打骂责罚。点到为止,搞点中庸之道。你在龙泉挨打的真相,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仅此一件事,我就知道那里是一种什么现实了。我的人能是一个小县随便动的吗?不过,要记住不要把盖子揭得太大了,别弄得今后社里的人去H省尽收些白眼。眼下你干这事逢时,我才不便阻拦。其实,重要的是解决点实际问题。”
走出办公楼,白剑忽然记起来申玉豹今天要在长城饭店和外商签合同这件事。雪梅他们该不会去闹出什么事吧?要不要去长城饭店那边看看?白剑犹豫着。
第二十二章
申玉豹一觉醒来,伸手摸住床头上面镶在墙壁里的触摸式开关,顿时,柔和的乳白把整个房间弥漫了。“香格里拉”,他在心里默念一遍这家饭店的名字,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在省城的飞机场候机厅里,申玉豹选中了香格里拉饭店作为自己的临时别墅。他觉得这个名字别致,像是外国人开的一家饭店,又和马克西姆住的长城饭店分居京西京东,这样就有了距离。三年前,还是在北京,还是和这个马克西姆做生意,为了省钱,申玉豹和随从人员住在一个省办事处的招待所里,每次只能去北京饭店见住在那里的马克西姆,感到压抑别扭。事后,他把那次对马克西姆作出三次让步,归罪于自己住的地方太寒酸。生意做成后,申玉豹去逛了一次天安门广场和故宫。张翻译告诉他,官员上朝,到了前门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徒步抱着笏板或者如意,通过正阳门,穿过广场,越过金水桥,进天安门和端门,然后到午门前等候皇上早朝。圣旨一下,文武官员必须低头穿过两排手持兵器的御林军兵阵,然后踩着有佩刀侍卫站立两旁的汉白玉石阶,进入太和殿或者乾清宫朝见皇上。申玉豹学着古代官员走一趟,悟出了做大生意的一个窍门:要把架子拿起来,对方才不敢欺你。一见香格里拉,他满意极了。想象着是个怪头日脑的洋楼,一看盖得像个城堡,两边墙上插满了各色各样的小旗,咋看都像个暴富的土匪窝子。我住进去不就是山大王吗?住了进去,他让张翻译打电话给马克西姆,要求把谈判地点改在香格里拉。马克西姆坚持要在长城饭店谈,经过切磋确定先在香格里拉谈好条件,最后在长城饭店签合同。前三轮会谈,马克西姆每次都要抱怨北京的堵车,这让申玉豹大为满意。申玉豹坚持按美元预付百分之四十五,坚持二十天把货送到上海港,马克西姆争了三次,终于作了让步,同意二十天后在上海港接货,同意预付百分之四十五的订金。申玉豹在前几轮的较量中大获全胜。显然,他把初战胜利的功劳归为当初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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