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豹听得上了火,气鼓鼓地道:“你是在把我当猴儿耍哩。我是真心诚意要娶了你的。”
欧阳洪梅站了起来,眯缝着眼,微微翘着下巴,歇斯底里地大声喊起来:“你不要枉费心机了!你以为这件貂皮大衣的下场会比你上次那只金戒指好吗?在我眼里,它一分钱不值!扔厕所我怕它堵了下水道,对付它只用一把剪刀或一根火柴就够了。你那点小算盘我早一清二楚。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能娶了我?别再说这种鬼话了!不知道你和李金堂因为什么翻了脸,你就拿我找面子。你要的不就是这句话吗?我把李金堂的情妇给搞了!满足了你这点阴暗的报复欲,虚荣心满足了,你会像扔三妞一样扔掉我!你想跟李金堂比,有法比吗?不是我小瞧你,你对女人,像白痴一样无知。那天的话我还可以重复一遍:我再堕落十年,也比你申玉豹干净十倍,照样有资格看不起你!带了你的东西走吧,你走吧……”
申玉豹站起来,整整衣服,微微淡淡地笑着:“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你的小米粒牙好白好白呀!我一点都记不得你刚才骂我些啥,我只是感到你哪个地方都长得叫我心疼。人一辈子活个啥?我提着脑袋挣钱为的啥?如今我才知道,就是为了能想想念念盼盼你身上这种啥。我说不清楚这个啥是啥。小时候在赵河滩割猪草,红日出来了,一见到那种金红金红的光在惨白惨白的砂子上摸呀摸的,我的心里就喜得直想掉眼泪。真的,你刚才真是漂亮极了,看得我这鼻子尖一股一股地酸,我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割猪草的事了。怪不怪?李金堂就是我亲爹,我该咋着还要咋着。除非谁把我整死了,那也一了百了,只要没整死我,爬也要爬来看看你的白牙,听听你的骂声。我走,我这就走,不用你撵我走。我明白了,你是恋着李金堂哩。我以前咋就弄不明白。李金堂往地上一站,你就想到一座山,稳当。不过你记住,我也是一座山哩。噢,我想起来割猪草时常哼的那支歌了,我哼给你听,‘小呀嘛小镰刀呀,割呀嘛割猪草呀,清格滢滢的水呀,绿格嫩嫩的草呀,红彤彤的老爷儿唉——照我割猪草呀’……”
申玉豹哼唱着这支割草歌,扬长而去。
欧阳洪梅望着空空的房门,出起神来。娶我,娶我,还没人这样痴情地对我说过这话哩。金堂说过吗?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隔了好些天,动剪刀或者是划火柴毁掉貂皮大衣的念头,在欧阳洪梅纷乱繁杂的脑子里一直没有能够挤到前台能亮相的地方。那个纸盒子被她随便扔放在鞋架旁边紧挨着那只米黄色废纸篓的空地上,仿佛在等待废纸篓里的纸团团集合够一个连甚至一个团后,一起跟着去垃圾桶里扑腾出个大响动,仿佛表明女主人懒得单独处置它的一种心情。它当然还表现着截然相反、甚至带些危险性的意味,譬如完全可以说它是一枚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响出一个惊天动地。欧阳洪梅为什么要留着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一连好几天,她总是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只开一只十瓦的小灯,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想。申玉豹一个粗人竟也能看出来我在恋着李金堂,真新鲜!果真新鲜吗?难道这种关系也可以把它当作爱情讴歌吗?如果这是千百年来被无数人吟唱了无数遍的爱情,它为什么常常感到残缺和空虚?申玉豹又是从哪里寻找到这种大洪水也冲不灭的热情呢?这真让人有点艳羡。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燃烧多久。
申玉豹隔两天总要来一次,每次总带有礼物。这些礼物渐渐在欧阳洪梅心里造出了期待感。申玉豹送二十朵玫瑰,竟知道玫瑰在洋人眼里代表爱情,这让欧阳洪梅多少又感到点意外。申玉豹仍在燃烧着。当申玉豹留下十张戏剧大师经典唱段灌制的唱片再次离去时,欧阳洪梅感到了要打开留声机听一听的冲动。望着院子里香椿树杈里一日日变盈的黄月亮,欧阳洪梅心里又生出了新的欲望。李金堂快来了,因为月亮就要圆了。这不是在重复冷宫美人盼驾的破烂游戏吗?欧阳洪梅心里一下子变得黯然了许多。这两个男人在这里总也遇不上吗?
李金堂近一个月没到这里来了,欧阳洪梅脸上自然挂上了小别重逢的那种喜悦。她到茶盘里去找李金堂专用的紫砂壶,发现不见了。李金堂发现了这个细节,忍不住讥嘲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有点人是物非了?”欧阳洪梅恰如其时地从茶盘底下的碗橱里端出那个紫砂壶,用手揩拭了一下,笑道:“总算没有物是人非嘛。你这个大忙人,不是出逃,就是主持御前会议,弄得我们这些草民只能从电视上看个影了,我用金橱藏壶,免得它落了满身尘垢,看了叫人伤感。”这个解释马马虎虎,却也把李金堂微微发皱的心轻轻熨过了,他朝沙发上一仰,“宣传部和广播电视局拍了个十集电视片,拉我这个木偶进去点缀点缀,拍了很多次,耽误了不少时间。最近你又不常在班上,电话总唱空城计,我也不好贸然闯来吧。”欧阳洪梅掩饰着,“到柳城演出还没影呢,我去办公室也是干坐着。你怎么不喝茶呀?你好像有什么事要问我吧?你就问吧,我什么时候隐瞒过什么了?”李金堂不明白欧阳洪梅怎么突然讲出这种怪怪的话,笑了一下,握着茶壶吸吮一口,没问什么。
欧阳洪梅憋不住了,拉起李金堂走到鞋架旁边,“你不想知道这一个月我这里发生了些啥新鲜事?”李金堂道:“我这不是来私访了吗?”欧阳洪梅抿嘴一笑,“申玉豹又来过几次,我也用一杯清茶接待过他,这在全城大概也不是什么秘密。申玉豹那张嘴也不是上了保险的,自己恐怕早张扬出去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能瞒得过你。不过,你也真能沉得住气。”李金堂伸出大手捂住嘴,暗暗咬咬牙,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干咳。欧阳洪梅低垂下眼皮,伸出一个兰花指,下意识地来回拭着黑亮的方茶桌桌面,继续说:“你能这样沉得住气,证明李金堂就是李金堂,谁也顶替不了你。申玉豹来过几回,你自己数,最早的一次已经给你汇报过了,遗漏了一个细节,你日后也没再追问,我在这里坦白了。他送来一枚戒指,我收下了,哼哼——你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真服了你了。可我把它存放到下水道里去了。”李金堂还是没说话。欧阳洪梅停顿片刻,伸出手朝门边一指,“他第二次来带的是下边那件貂皮大衣,据说值七千多美元。貂皮大衣上面有一束枯了的鲜花,是二十朵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红玫瑰,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鲜花上面是一个进口的微波炉,他说可以烤出上等的烤红薯,能把红薯皮烤得像油炸的果子一样脆。微波炉上面是一摞唱片,上面灌着戏剧艺术大师们的经典唱段。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有,申玉豹长进了,知道两手抓,还知道搞平衡,一头也不偏,怕我营养过剩或营养不良。他说他还会来的,每次走他都要重复说这句话。除了那束鲜花我见了本来面目外,其它三件礼物面都没和我照呢!我害怕,害怕我看见了真的动了心,一时冲动嫁给他。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爱冲动。这是老毛病了,也是老个性了。你曾经挺欣赏的,现在恐怕要给你惹麻烦了。”李金堂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洪梅,评价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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