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傍黑的时候作为贵客,被接进古堡二○一房。女服务员打开房间后,朱新泉让夏仁陪白剑,自己说去接李副书记。他走到楼下值班室,却先给县石墨矿拨了电话,请人转告刘清松,中华通讯社的白记者已住进古堡二○一房。一个杰出的赌徒,不到节骨眼上,哪一方都必须押上几个铜板,将来刘清松胜了,他自然不会忘记朱新泉通风报信之功。夏仁频繁地看表,终于引起了白剑的注意:“老夏,你要有事,就去办你的事。咱们老同学,能给你摆什么谱,何况我这次回来确实只是休假。”夏仁嗫嚅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冬冬就要放学了,没安排人去接他。”白剑道:“嫂子呢?”夏仁苦笑道:“我们两地分居,你嫂子在丹水县农林局,孩子我带。”白剑忙道:“那你还不快点儿去!你又当爹又当妈,真难。”夏仁如遇大赦般奔下楼去。旋即,夏仁又踅了回来,大口喘着气道:“我尽量抓紧,要是朱部长先回来,你就说我去邮局给你取电报纸了。你知道,我想把你嫂子调回来,如今朱部长已答应帮忙。”
白剑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着,思索着如何隐藏自己此行的动机,走到楼梯口,他看见一个女人正跪在楼梯上,埋头擦着红地毯没有盖着的石梯。女人擦得很仔细,样子像是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白剑误以为这种擦拭也是县里为了博得他的好感而采取的措施,心中有些不忍。夏仁紧张得连接儿子的事都不敢说,这个合同工或是临时工如果不把楼梯擦得一尘不染,会不会被炒鱿鱼呢?白剑有点后悔不该在朱新泉面前故弄玄虚,把建新村拆旧房的严重性过分夸大了,弄得好像自己手里真有一柄尚方宝剑似的,害得这么多小人物跟着遭罪。白剑看了好一会儿,见女人向下退了一个台阶,忍不住说道:“没必要这样擦,楼梯毕竟是用脚踩的,哪能不沾一点灰!”女人抬起头,用手背理理垂在额前的刘海儿,在昏暗的光线里,恬静而深长地朝白剑淡淡一笑,轻轻答道:“每天都擦,擦的不是灰,已经习惯了。”白剑向下走了几个台阶,不由追问:“不擦灰尘,那你擦的什么?”女人答道:“血!”
白剑吃了一惊,禁不住仔细打量了这个显然已到中年的女人。“你每天都擦?”“是的,每天擦两遍,还是擦不干净,恐怕永远也擦不净了。”“你在这儿干几年了?”“差不多二十年了。”“这楼梯你也擦了二十年?”“不,开始的几年我没擦,我想着那血不会白流,后来我知道那血白流了,就想把它擦掉,擦了十年,还是擦不掉。”“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妙清。”“你是当年一中‘井冈山’宣传部长陈妙清吗?”女人端着白瓷盆站了起来,“是的。你也是一中毕业的?”“我那时在初中部,没参加‘红太阳’,也没参加你们‘井冈山’,都必须在派时,我成立了‘一棵葱战斗队’,就我一个人。”陈妙清笑道:“你比我们看得清,所以你就成了大记者。我只想把这些血擦掉,可我总是擦不掉。”白剑打了个寒噤,又问:“这二十年,你一直呆在这里?”陈妙清没正面回答,低头说:“你需要什么,只管说。招待所就我一个服务员。”说罢,去了一楼卫生间。
白剑被陈妙清身上的某种东西镇住了。二十年前,“红太阳”和“井冈山”两派为争夺古堡,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死伤七十余人,仍没停止的意思。第二天黄昏,一个浑身衣服烧得不能遮体的少女抱着一个血人走出古堡,站在武斗双方对峙的大街上,枪声终于停止了。陈妙清这一制止武斗的壮举,在当时的龙泉几乎家喻户晓。当人们知道陈妙清和那个死去的“井冈山”司令谭文龙是一对恋人后,这一壮举就多了一抹殉情的玫瑰红,让龙泉狂热的少男少女唏嘘不已。白剑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陈妙清关进这样一幢石楼里,是爱情吗?如果不是爱情,那又会是什么?十年如一日,擦拭同一个楼梯上的血迹,当事人却又不知为什么,这实在让人费解。
难道这就是龙泉人的个性?白剑想着。
李金堂一见白剑,就送去一缕恰到好处的温情。他把半旧的军大衣脱下来,交给朱新泉,不等介绍,把手伸向正在大厅冥想的白剑:“你和祖贤年轻时长得很像。你回来了,该早打个招呼。”白剑握着那只有力的大手,“李副书记,我这次回龙泉,纯属私事,不敢惊动你们。你认识家父?”李金堂拉着白剑走到一排黑沙发前,“坐下说,坐下说。我和祖贤五六年就认识了,他和你母亲立志要把失传多年的黑米培育出来,为这事我们讨论过多次。六十年代初,我去过他的试验田。后来,我靠边站了。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复出,知道你父母仍在搞黑米种子,很想再去看看,一场大洪水,竟……不说这些了。如今黑米在龙泉已种植成功,你父母可是大功臣呀。你这次回龙泉,避免我们犯一次大错误,给我们敲了一次警钟。”白剑觉得该给龙泉方面吃颗定心丸,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经济发展了,也要通过一定的形式体现,只是一刀切不好。昨天八里庙那种阵势,要不了三天就把一座好端端的寨子给毁了。我是万不得已,才以这种方式阻止的。龙泉这几年的变化很大,会有大发展的。只是搞新村,是不是慎重些,成熟一批,改造一批。”李金堂听出白剑不愿再纠缠新村的意思,有些怅然,可又不好直接让白剑把这件事朝上捅,沉吟了片刻道:“白剑老弟,你也别护龙泉的短。这件事的严重性,我知道你不愿说破,我看这是当年的共产风死灰复燃,够典型的。这件事不狠狠敲打敲打,还会以别的形式借尸还魂。这种急功近利式的掠夺性的经营,不只龙泉存在,要是经过你的大笔在北京的大报上呼吁一下,就是不便公开,写一篇内参,对于全国,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听说那个王副乡长还开了枪,这成何体统!”
白剑听得莫名其妙,李金堂把事情提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又指出了登报和写内参这两种方式披露这件事,到底想干什么?这个李金堂该不是正话反说吧?作为一个县级领导,他不会不知道一篇内参或是一篇公开的批评文章的分量。他是害怕这种结局,所以才把自己请到县里。白剑想起相机里的胶卷,恍然大悟,笑道:“李副书记,那个王乡长也是执行公务,当时我拍了照,是怕无法收场。这事既然县里已经及时制止,照片也没用了。这个胶卷没照几张,等会儿我取了交给你处理。我这次回来是休假,没想遇到了这件事。”李金堂知道白剑多想了一层,把他意思听拧了,可又无法再捅破这层窗户纸,看来利用这个白剑的事只能从长计议了,遂支吾着,“不急不急。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就不能轻易放你走,等过了元宵节,让朱部长陪你到处看看,给县里的工作留点建设性意见。”
这时,陈远冰从餐厅那边走了出来,“李书记,饭已经好了,还用不用等?”李金堂发现没有来电视台的人,眉头皱了一下,“昨天说的事,不知广电局办妥没有?”陈远冰心领神会道:“刚才我又打了电话,人已经报到了,等会儿,她和连锦一起来。”李金堂微微点了点头,站起来披上大衣说:“小白,一起吃顿便饭吧。”白剑只好跟着,来个客随主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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