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十五早过古稀之年,年少时读过私塾,练就一笔好行草。饶是功力深厚,毕竟年岁不饶人,写完这三十个字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跌坐在圈椅上断断续续说道:“等墨干后,找俩仔细小媳妇剪了,帐子做好后钉上去描出轮廓,然后再用墨涂上。今天怪,咋没停电哩。”高老十说:“十五叔,电业局专门派人来查了变压器,说这几天一分钟电也不停。”高十五叹口气道:“白老八算是老年丧子,中年丧妻,少年丧父,历尽人生三大不幸,没想临了得了孙子的济,如此风光啊。咱沾沾白老八的福,看看电视。”
高老十打开黑白电视机,龙泉电视台正好播到《点歌台》节目。几行大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中华通讯社我县籍记者白剑、我台记者兼编辑白虹的祖父、凤凰乡八里庙村白明德先生不幸于今晨五时三十分仙逝,享年八十六岁。我台全体同仁为表示对白公之敬意,特在今晚点歌台节目播放我省著名曲剧表演艺术家欧阳洪梅领衔主演的经典哭戏《陈三两》。”一屋老者看了两遍都怔住了。过了一会,高老十说:“换不换台?”高十五道:“别讲究了。听说这个欧阳是绿翠玉的女儿,我看看有没有她妈唱得好。”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大水,忽而浑黄,忽而蔚蓝,忽而平静,忽而湍急。白剑看见水面的远处有个黑点在漂。黑点变大变圆,竟像是一颗人的头颅。果真是一颗人头,渐渐漂到了白剑的面前。那颗头竟是父亲的头,还活着,睁着眼睛看白剑,脸上似挂着一丝怨怒。大惊之下,白剑不能动,也忘了叫喊,只是看着父亲。父亲的身体渐渐浮出了水面,他的两手托着一具女尸,女尸垂下的右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把稻穗。白剑大喊一声:“妈妈——”人就醒了。
他坐了起来,想着这个梦的意义。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鼓励我吗?你是在责怪我?你为什么不表达你明确的意志?你和妈妈随着一只天鹅飞翔,就要到天国去了,这是为了和我见最后一面吗?他们一直相信我,白剑想着。蓦地,外面骤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一声凄婉的唢呐声引出一片大哭。谁都能听出来这不是一个人在哭,不是十几个人在哭,而是成百上千人在哭。林苟生和几个男客从大通铺上爬了起来。林苟生叹道:“恐怕这是我平生仅见的最悲伤的一次葬礼了。小兄弟,你们白家这些孝子贤孙看来是真伤心呀。我真羡慕爷爷,我死时,要是能听到三五个人真哭,也就死而无憾了。”白剑已叫这悲怆的哭声浸染得不能自已,鼻尖一股接一股地酸着,没有搭话。
白二十一慌慌张张撞进门来,喊着:“十三哥,十二哥,高四喜、高老十率高家上千人前来吊孝,怎么办?”白剑木木地望着堂弟,脑子里一片空白。林苟生反应敏捷,爬起来喊:“快叫九爷,快叫九爷,高白两家就要和好了。”白二十一退了出去。林苟生又惊叹道:“小兄弟,我真服了你们八里庙。还不快穿了孝衣?把白头巾缠上。”正说着,白九爷和白云飞走了进来。九爷掩饰不住发自肺腑的喜悦,含笑说道:“这可是值得族史大书特书的盛事。十八,快喊众孝子,跪出帐篷迎接。十三,你要去跪接那幅功高盖世的挽帐,取来三叩九拜送到八哥灵前。”
林苟生走出院门,吓得脚步定住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惨白,轻轻摇动着流满了一条街巷,像是要流向无尽的遥远。白剑扛着挽帐先走进院子,接着,白云飞和白二十一各扛一联进来了。一看那幅挽联,再看远处高家子孙,林苟生心中一凛:“是什么力量促使上千人都弯下了高贵的双膝?这决不是跪给老爷子的!那又是为什么?”只见白九爷和高四喜手挽着手,穿过白家孝子留下的过道,跨进院子,慢慢走向灵堂。林苟生看见高四喜在灵前迟疑了一下,右膝跪在一只蒲团上,又是一个迟疑,左腿才慢慢屈服在蒲团上。“八哥呀——”高四喜的声音刚一放出,旋即被白家孝子雄壮的哭喊淹没了。林苟生心道:“这个高家的头人心里在想些啥?”扭身看看门外阵营分明的孝子群,他感到了一股驱散不走的寒意浸透了整个身体,不禁打个寒噤。高白两家长达三百年的仇恨,林苟生并不陌生,一个感觉越来越清晰起来:这是在演戏!小兄弟该怎么办?我老林又该怎么办?林苟生心里第一次出现了另外的声音。仇恨真的能消解吗?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九爷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满面红光,中气十足地看着高四喜说:“四弟,送八哥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呀。”高四喜朗声道:“分内的事,应该的。九哥肯定早有安排,该四喜做的,吩咐就是。”九爷道:“今日贵客很多,四弟在官场行走多年,多半熟人熟脸,你选几个得力人,专把贵客盯好了。”高四喜道:“九哥你说就是了。”九爷又道:“客人很可能从五个门进寨,北门直通官道,理应隆重些,这里到北门差不多一里地,高白两家各选青壮孝子五百,分两班跪迎客人可好?”高四喜道:“九哥不用客气。”九爷就挽着高四喜的手出了院门高声喊道:“高白两家孝子听着,各派五百男孝子,分两班通北门,两米一个,客人来时跪迎;其它四门,两家各派百人迎客;十班响器,北门留四班,其它四门各一班,余下两班守灵。”
九点多钟,县城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地来了,带着各式各样的车辆,据礼单统计,上午共来客人二十八批计一百三十三人,收花圈十二个,挽帐十六个。最尊贵的花圈为县委书记刘清松以个人名义派人送来,已安放在灵前最注目的地方。一个上午,白剑只是想哭。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哭得林苟生害怕,把他拖到屋里卧床休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李金堂还没有出现。白剑出去给那些局长科长乡长书记敬了一圈酒,自己真想歇歇了。进了东厢房,林苟生跟了进来,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发现,神秘兮兮地说:“你发现没有,都吃得心不在焉的,像是丢了魂。李金堂到底卖的什么关子?要是只有刘清松一人送了花圈,他们恐怕都后悔走了这步棋。刘清松在龙泉差不多成了寓公,无事可做,在这些中层官僚眼里,已经不是他呆不呆在龙泉的问题,而是离开的原因体不体面了,这时候跟了刘清松一步,前景有些不妙。事情明摆着,李金堂若不露面,他说没说过要来吊孝查无实据,而刘清松的花圈已到,到底是跟李金堂呀还是跟刘清松,已经解释不清了。不像热锅上的蚂蚁才怪哩。你怎么听了无动于衷,起码要表示一点同情心嘛。”白剑冷笑道:“又不是我加给他们的这种折磨。丧事出这种插曲,我感到很难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能说明龙泉政治生活的畸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可怜他们没有用,让他们醒来,认清自己面对的现实才重要。这已经不是暴露一段历史真相的问题,不仅仅是李金堂的问题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做。”林苟生思路也从具体的丧事里跳了出来,现出一贯的面孔道:“我差点忘了咱们的大事。前几年有句歌词唱得好: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道呀在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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