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后面说的几句话,白剑根本没听进去,他在想象着李金堂出现后的情形。
八里庙高家派了不少人,一直在注意着丧事的动向。高四喜挨了表妹夫周有才乡长的一顿责骂,哪里还有吃酒吃肉的心情,饿着肚子,带一干人走小路从高家聚居的南寨门回了家。此时,白家的人正在饭场欢笑着卸大米和面粉。高四喜一碗面条吃了一半,就有三批赶来报信的人。第一个说:“四爷,不知啥单位,开个面包车送来六匹上等白布,能扯几千个头巾,怕是客人不少。”第二个说:“四叔,水库管理处送来一车厢的大鲤鱼,我看起码有八百条。看来白家是准备大待客哩。”第三个说:“四爷,又有人送来一车牛羊猪鸡,你看咋办?”
高四喜把碗朝桌子上一摔,半碗面条撒成一摊,“咋办?凉办(拌)。眼给我把细点,耳朵给我磨尖点。看看再说。”来报信的人络绎不绝。“四爷,我让小三过去看了,电影公司拿了十部新旧电影,让白家选着放,白十八已经派人去整场子了。”“四爷,百货公司送来二三十个瓷盆和两匹黑布。黑布白十八已交给几个女人拿回去做黑纱了。毛巾厂派人送来两百条白毛巾。”“四叔,乡里派人送来了四顶大帆布篷。白家准备把院子都蒙起来,里里外外挂一百只大灯泡。”“四爷,县糖烟酒公司送来二十箱白酒,十箱杏花山牌黄酒。”有人评价道:“日鬼的,白家这次大待客,竟不用花自己一分钱了。”高四喜一直不停地在屋里抽烟,半截烟丢了一地,突然,他又掐灭一支烟道:“老十,你去把六成给我叫来。”不一会儿,一个面相实诚的中年人进了高四喜的家,背靠着门一站,谦恭地哈腰说道:“四叔,你有啥嘱咐的?”高四喜笑眯眯地新开一包卧龙烟,抽出一根递给高六成道:“你家小五近来改口没有?”高六成打个哆嗦道:“四叔,看来只能动用老族规,把她沉了河算了。”高四喜嘿嘿笑着:“解放后这条规矩啥时候用过?想住班房呀?你疼小五,我知道。其实咱高家的老辈子,哪个不疼小五?小五在我孙女辈里,长相拔梢,聪明伶俐也拔梢。如果不是她鬼迷心窍,非要嫁给白云飞做填房不可,我也不会叫你管教她。”高六成一脸哭相,咕哝着:“四叔,不是我下不了手,老子打小子的法子我都用了,陈刺条子抽过,跪过砖头,跪过瓦片,昏过好几回,可就是不改口呀。”高四喜说:“那就算了。小五要嫁白十八,面子上是不好看。高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去给白家人当填房,这咋能行?不过,她要嫁,怕也拦不住。这样吧,你让小五去找白云飞,问出县里到底有啥大事要叫白剑干,再问出李副书记是不是真的要来吊孝,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白云飞当了村支书,这人还不算丢到家。我等着你过来回话。”
白云飞当了村支书,一肚子打算都因高白两家不和而无法落实,整天都企盼着高白两家能团结起来。小五因为恋他挨打的事他也听说了,心里很灰,也更觉得两家和解的艰难。忙碌了差不多一天,没见一个高姓的成年人前来帮忙,心里又灰了一层。因此,当小五派人叫他去说话,心里很有点忐忑。一听小五的问话,白云飞感到喜出望外。如果这个葬礼能成为两家和好的契机,前途不是立马光明了吗?高四喜出这一招,怕是想偷看底牌的。于是白云飞就把白剑和县委主要领导的关系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
高六成让小五把话重复讲了三遍,这才去高四喜家汇报。高六成道:“白剑正准备为李书记写本书,这才引出这么大的动静。白十八已经派人在白八叔的院子里设置灵堂,准备学着电视的样子,来什么遗体告别仪式。听小五说,明天县直各单位都要派人来吊孝,都是国家干部,不好让人家磕头,说弄啥默哀三分钟。白剑会来事,连刘书记也拉挂着。白剑的表妹,刘书记上个月亲自带车接送到县药厂上班了。白剑口很紧,他媳妇和地区当书记的三女大学是同学,当书记三女去北京,就把白剑赶到别的屋,自己和白十三的媳妇睡一起。你让问的,小五都问了。”高四喜就让高六成回去了。
高六成一走,高四喜一屁股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口里喃喃道:“看来有才乡长不是日弄吓唬我的。老十,看来你这个村长也不该辞。唉——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天命难违,也怪不得你我没尽心。日他妈,日后花血本也要为高家养出像白十三这样的人五人六的出来。这么大的事,我也不好一人做主,你去把三哥、六弟、八弟、九叔、十二叔、十五叔请过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不一会,高家主事的八个人都聚在高四喜家了。高四喜一看人到齐了,站起来对三个长辈点点头,含着热泪说道:“眼下这个事是咋回事,我也不细说了。我已经把白家和县上的关系都打探清楚了。县里甭管哪帮哪派,都和白十三讲朋友,明天来吊孝的车,恐怕寨子里的几条街都盛不下。咱高家在上风头呆了四十年,怕是要下来了。李副书记明天要来吊孝,刘书记怕也会有表示,白十八是个心里做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党组织拿捏完了。这几十年,咱高家在上他白家在下,也是因为咱拿捏了党组织。为这事,我把腿都跑细了,有才妹夫本来答应抠下来四个的,谁知白老八死了,没抠成。白老八是个福星,是他白家的福星,用死为白家换来了印把子。如今靠选举,是选不掉他白十八了。靠上边,咱只有个有才,有才的小命还在上头手里拿捏着,能指望吗?所以,咱只能认。我日他妈,咱高家出去的人咋都只能混个肚子圆呢?”高四喜说得慷慨悲壮,听得七个人也都是一脸悲凉肃穆,没有人插话。高四喜呷口冷茶,吐出几片茶叶子又说:“从土改到现在,平心而论,咱做的事有些过火。土改镇压人,白家杀仨咱杀一个。五八年吃食堂,白家饿死的人也比我们多。评工分这些小事就不用提了。分田到户那年,为争好地,差点出了人命,上边为咱撑腰,才摆平的。这些年,同是一张绸机,白家提留二百,咱提一百三;同是一张玉石车,白家交五十,咱交二十。这仇结得不算浅。若是强撑着硬顶,肯定顶不住,弄不好就是连本带息一起还。三五年下来,高家的元气就伤尽了。我琢磨一个主意,中不中用,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一个中心意思:和,向白家低个头,保证高家元气不伤。两个基本步骤:第一,利用这个和,要来一个副支书,一个村长,支持白十八的改革,等待机会;第二,吸取经验教训,重提那个啥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修整出几个好苗子。眼下正是个机会,利用白老八的死,把和的文章开个头。”
八个人议了一会儿,都觉得眼下只有这一条阳光大道可走。接着,就议和解的方式。本着隆重、实诚的原则,定下这么几件事:一、请五班响器,不多于白家,也不少于白家;二、白家请和尚做法事,高家就请四龙白云观的道士做道场;三、高家男女,凡够得着向白明德叫啥的,一律披麻戴孝,白布由高家自购;四、做一大挽帐,再写一联,把和解的意思表达出来;五、所需费用,按高家可养家人丁均摊。八个人推敲几个小时,确定挽帐上写四字:功高盖世,确定上联为:三百载纷争狼烟盖因兄弟阋于墙;确定下联为:一万年和平岁月皆由白公跨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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