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剑早看到了稿子上盖着龙泉县委宣传部大印的审读意见,一时想不明白刘清松为啥要卖这个关子,搞出这样一个神秘的约会,怔在那里了。刘清松解释说:“写完审读意见盖好章,本来准备给你送去的,谁知出了事,怕稿子留在龙泉家里耽搁了,就带了回来。当时时间紧迫,没法给你联系。等急了吧?”白剑想起前两天催稿子的事,不禁羞得满面通红,结巴着:“不,不急。我原想你用十来天看出来,也来得及。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赶上八期发出。”仰起头道,“真的,有啥难处你说说,即使我真的帮不上忙,说说也痛快些。”
刘清松仰靠在沙发上叹道:“悔不该当年选了这条路,心力交瘁,心力交瘁。要是单纯地搞我的建筑,会不会也要遇到这种事?说说就说说吧,不说也真憋得慌。如果不出现转机,你那篇文章,我恐怕无法在龙泉看到了。矿上前一段出的事又叫人抓了一次。”白剑惊道:“那件事不是早处理过了吗?李金堂还真要借这件事把你挤走?上边难道就不明白?因为那个矿,你……”刘清松接道:“挨了个记大过处分。这次与李金堂无关,是上边又抓了这件事。说我在龙泉栽了这个跟斗,要调我去西川。”
白剑一听是这种事,也没办法,只是说:“这事就没转机了?西川是个三四十万人的山区小县,平调你过去,也算是一次重复体罚了。得想点办法。”刘清松喃喃道:“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该搞那个剪彩仪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了。”白剑忽然就想起了庞秋雁,试着说:“秋雁县长不是回柳城当了科委副主任了吗?你们都在柳城多年,总能商量出个对策的。”刘清松神色大变,掏出一支烟,塞了几次都没噙住,说道:“西川不能去,西川不能去。”侧脸用迷惘的目光看着白剑说:“再也没有秋雁了。看来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要留在龙泉,我只能这样。白老弟,你说这人能不变得凶狠吗?强食弱肉,强食弱肉。算了,不说这些了。我现在没别的奢望,把一切都寄托在你这颗重磅炸弹上了。只要我能在龙泉把新城建起来,失去的一切就能重新找回来。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留在龙泉等待。”
白剑听得一阵清楚一阵糊涂,又知道不能再问了,当即作出决定马上回北京,收好稿子站起来道:“老刘,我今晚就带着稿子回北京。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尽最大努力,让这篇文章八月号面世。”四只男人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了。
这一天,李金堂在办公室召来了负责监视白剑行踪的夏仁。白剑能在爷爷的葬礼过后,仍把盖着中华通讯社血红大印的介绍信递到龙泉县委宣传部,李金堂感到意外,心里暗自庆幸没一时冲动前去八里庙吊孝。要是去白剑爷爷的灵前鞠了躬,事后白剑仍这样有恃无恐地拿着尚方宝剑翻旧账,那可真是栽到老家了。李金堂耷拉着眼皮问:“这两天白剑又到过哪些地方?”夏仁答道:“四天前,他拎着旅行包走了,说是去柳城办事,一直没回龙泉。我给地委和行署都挂了电话,都说没见过他。”李金堂满意地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龙泉人不想翻这些旧账,他能翻得动?记者又不是御史,可以直接写密折送进宫里,大不了写份内参泄泄私愤。就是他写了文章要公开发表,不是还要龙泉审查吗?你忙去吧。”
庞秋雁竟还有这样一段传奇,以前倒没听说过。刘清松不知厉害,这回八成要下西川了。又要看到一季红花谢过,李金堂品尝着几年没遇的极大满足。再品柳城政坛近来出现的这则插曲,李金堂又感到一丝得意。玉豹虽也烦人,终究不入正道,欧阳心里自然有秤来称,不能不防,却也毋须处心积虑。庞秋雁对刘清松,那是真恋,刘清松又是省里挂了号的四代接班人,这出戏会是个啥结局,难料。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不虚。这么想着,一段悠远的往事飘入了李金堂的思绪。
在龙泉土地上流传了千年的汉光武帝刘秀的语录,实际上影响着李金堂活人的根本。这语录是: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要娶阴丽华。刘秀年少时,其志向也非高远。一次,他随朋友进京,遇上新朝帝王莽移驾。只听锣鼓大震、号角齐鸣,只见两队兵卒跑步向前,路人纷纷躲避,一官员威风凛凛立于街中,大喊一声:“皇上起——驾——啰——”刘秀看得眼热,扯了朋友衣袖问:“这是何等官员?恁威风得紧!”朋友答道:“专司给皇帝开道的执金吾。”刘秀当即发愿:“做官当做执金吾。”又一次,刘秀和朋友去新野乡间游玩,正是仲春,出外踏青者甚众,乡间小道为之阻塞。忽然,对面一群少女旁若无人,嬉笑着呼啸而来,其中一绿衣女子笑声如金铃滚地,行走若青蛇曼舞,美不胜收。刘秀早避至麦田,又扯了朋友衣袖问:“此绿衣女子何人?”朋友答道:“乃新野新出美女阴丽华。”刘秀再发一愿:“娶妻要娶阴丽华。”日后,刘秀起事登了大宝,带来汉室中兴,自己也用了个开道的执金吾,真的娶进了新野美女阴丽华。李金堂少年时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顿时感到呼吸急促,随之对这远古之事心驰神往了。
李金堂十六岁那年,因巧遇孔先生,遂到县城跟正做着欧阳恭良龙泉账房的孔先生读书,兼为欧阳家做一些闲杂。此时,李金堂已开情窦,尚未遇入眼美女。秋天,欧阳恭良带着新婚的儿子欧阳春、儿媳慕慧娟回龙泉巡视。李金堂着着实实体味到了差不多两千年前刘秀在踏青时被新野美女阴丽华的美丽击穿了似的那种感受。慕慧娟本是省城一家著名戏班子的名旦。欧阳恭良为了庆祝欧阳家的四福居商号扬名三十周年,在省城总号举行一系列活动,其中请这家著名的戏班子到家唱了五天堂会。五天堂会一过,公子欧阳春马上成了这家戏班子的铁杆票友。过了一年,欧阳春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不给我娶亲则已,要娶一定要娶慕慧娟。”欧阳恭良与儿子斗争了一年,终于作了让步,用十二辆小汽车拥着八抬大轿,把一个戏班子的名旦娶进了家里。
回龙泉后,欧阳恭良住在东城老宅料理龙泉商务,让儿子和儿媳住在西城城隍庙街的另一处宅院。这个宅院后面盖有一个戏楼。老欧阳酷爱听戏,尤喜花旦一角,却极力反对儿子娶花旦,实在有点叶公好龙。因父子分别住在城东城西,一日三餐又要同桌共进,这传话的差事就落在小伙计李金堂头上。
李金堂第一次带着两顶轿子到城隍庙街唤少爷和少奶奶去老宅用晚饭,心里对伙计们中间传说少奶奶如何如何美丽不以为然。这几天他奉孔先生之命到石佛寺收账,回来时老宅只剩下了欧阳恭良和孔先生。刚刚走近院子,李金堂就被那金铃一般脆亮的嗓音攫住了。他转身对轿夫说:“你们不要靠近大门,就在这里呆着。”独自走到大门前,扬起了手,发现门没闩,蹑手蹑脚进了院子。堂屋门紧闭着,门缝里又传出一个男人的唱段。男人的声音刚落地,另外一个尖利的声音又响了。李金堂听出这是《白蛇传》中《断桥》一折,心生好奇,凑近房门,单眼吊线从门缝朝里偷看。这一看,浑身立即打了个激灵。那扮青蛇的女子正挥着宝剑追杀许仙。许仙鼠窜一圈,扑通一声跪在扮白娘子的女子面前,颤声唤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只见白衣女子紧蹙两道柳叶长眉,扑闪着泪光点点似怒似怨似爱似恨似悲似愁的杏眼,红唇微微颤抖,慢慢抬起右手臂,一个兰花指伸出,途中倏地变成一指,朝地上跪着的许仙的脑门儿点去,眼中那份情忽地全变成了恨,许仙朝后一仰,就要跌倒,白衣女子眼神忽又变得爱怜、关切,身子向前一倾,探出双臂做了扶许仙状,中途发现许仙并没栽倒,再用一指点去,嘴里吐出一句念白:“你这个冤家呀——”热泪滚落,用衣袖掩面,腰身朝后一弯,踩着小碎步离许仙而去。李金堂被这女人几个瞬间展示出的不重样的美丽惊呆了。门突然间打开了,那个扮青蛇的女子卡腰骂了起来:“你是谁家的野小子?一点规矩也不懂!进大门为什么不敲?”李金堂讪讪地搓着手,嗫嚅着:“门,门没有闩。”小女子朝外逼了两步,“你还蛮有理嘛!这是你的家?你鬼鬼祟祟的,是不是想偷东西呀你?”李金堂呆呆地望着屋里正在脱戏装的慕慧娟,好像并没听见小女子的话。慕慧娟走到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李金堂说:“你是不是有事?”小女子冷笑道:“看他贼眉鼠眼的,不是个好人。”慕慧娟拉了一把小女子,“胡眉,你别把人家吓坏了。你是不是听见我们唱戏才进来的?”李金堂看见欧阳春也换好了衣服走到门口,把目光从慕慧娟身上拽下来,恭立一旁道:“少爷,少奶奶,老爷吩咐我来接你们过去吃饭。老爷说,今晚县党部刘主任、保安团陈团长都要带着太太来回拜,让你们早点过去和他们亲近亲近。我早来了的,听你们唱《断桥》正在兴头上,估摸时间来得及,就没惊动你们。”欧阳春换着西服,看也没看李金堂,嘴里咕哝一句:“还是个有眼色的小厮,不让人烦”。胡眉又丢过去几个白眼,自顾说着:“一双贼眼吓死人,可烦着呢!”慕慧娟正帮欧阳春正黑蝴蝶结,说道:“胡眉!不许这样待老家的人。”转过身子笑吟吟地看看李金堂,“长得蛮机灵,办事说话也在板在眼的。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来欧阳家做了多久了?”李金堂激动得心里一颤,点头弓腰答道:“回少奶奶,回少爷,小的姓李名金堂,今年十七,跟孔先生差不多一年了。”慕慧娟整好了衣服,说道:“阿春,这小李子看着怪顺眼的,不如把他带到省城家里去。”欧阳春迈步跨过门槛,答道:“看看爹的意思再说吧。你喜欢的东西,不用和我商量的。”李金堂忙鞠个躬道:“谢少奶奶、少爷栽培。”胡眉冷冷说道:“这种人满街都是,还用从龙泉往省城带!你看看,一听给个甜头,连个尊卑都忘了,少爷要喊在先都不知道。少爷、少奶奶要出门,也不在前面引个路,立在堂屋作揖,人模狗样当主人哩。这点规矩都不懂,到省城也只会丢人现眼的。”李金堂听得浑身一冷,一溜小跑出院子忙把轿帘掀了起来。欧阳春、慕慧娟、胡眉主仆三人正要出院门,慕慧娟笑着问胡眉,“我看着怪顺眼的小厮,你咋一见面就这般不耐烦他。就是老爷答应他去省城,家里的活儿也还用得着富贵的。是不是为了这个?”胡眉这一阵可不是正和省城欧阳家小厮眉来眼去,一听慕慧娟有意要带李金堂回去,心里又对李金堂生出一层恶感,又听慕慧娟点破了自己的心事,忙说:“少奶奶哪里知道下人们的心事,这种人我可见多了,只用看看他刚才夹在门缝里的贼眼,我就知道他是那种人在井底却整天想着吃天的人,这种人一得志,就会六亲不认的。”一看只有两顶轿,又冲李金堂说道,“我虽是个丫环,可我是欧阳家的丫环,出门也是要坐轿的。你是不懂这个理呀,还是咋的?”李金堂也不敢恼怒,赔笑道:“回少奶奶,回这位胡眉姑奶奶,小的怎不知这种规矩,只是听说胡姑娘长得如一缕风,才抬了两顶轿,让胡姑娘在轿里也能侍候少奶奶哩。”慕慧娟自小在梨园里长大,一见李金堂这样聪慧,一时忘了身份,伸手拍拍李金堂的脑袋,笑道:“难为你能这样说话。胡眉,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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