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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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瞬间,李金堂在心里默许一愿:今生今世,一定要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半个月后,欧阳一家离开龙泉回省城了。李金堂自然也讨到了欧阳恭良的欢心,去省城只是早晚了。

  谁知没过多久,李金堂参加了革命,走上了另一条全新的道路。几年后,他娶了贤惠能干又颇有几分姿色的春英。十七岁发的那个愿似乎早被他遗忘了。

  一九五六年深秋,刚刚荣升龙泉县县委副书记的李金堂再一次和十年前的少爷、少奶奶遭遇了。一天,秦江县长找到了李金堂。秦江说:“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来到了,让人振奋的事情很多呀。省政协欧阳恭良副主席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资产公有后,最近又决定把他的宝贝儿子、儿媳和两三岁的小孙女送到咱龙泉落户,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几天他们就要回来了。你看怎么安排他们?”李金堂怔了很久,才结结巴巴说:“一、一定要好好安排。”

  几天后,李金堂以县委副书记的身份接见了欧阳春、慕慧娟、欧阳洪梅一家和一起来龙泉落户的胡眉和张富贵夫妇。欧阳春到县第一高级中学当语文老师,慕慧娟到县曲剧团当演员,张富贵和胡眉被安排在县政府当锅炉工和资料员,两家合住在欧阳家的老宅里,都成了龙泉县父母官李金堂的子民。这次接见给李金堂留下一个感叹:她为什么还是这样年轻、鲜嫩,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样啊。

  几十年后,李金堂面对办公室窗外那一片垂柳,对几十年前的这个细节仍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慧娟看我的眼神为什么那么陌生?

  在以后漫长的九年里,李金堂从未放弃过十七岁所发的那个宏愿。然而,他竟在这个女人面前寸功未立。一九六五年冬天,欧阳春患肝癌去世后,李金堂正准备改变策略对付这个不进油盐的女人,还没等他行动起来,慕慧娟就吞金自杀了。在那九年里,李金堂惟一进行的谋略,只是在六二年把张富贵和胡眉两人送回了张富贵的老家四马桥。李金堂觉得这个难驯的丫环很可能会影响慕慧娟的判断力,他觉得胡眉这人记仇,凡事只凭感觉,易坏大事。

  张富贵弓着腰推着自行车爬菩提寺中学下面的漫坡,车龙头东扭西歪不肯直着向前。后座上的胡眉喊道:“停住停住,让我下来。你以为你还是当年背着我翻墙头的富贵娃呀?”张富贵扶稳龙头,扭过脸憨笑着看胡眉。半天不见胡眉动,张富贵问:“你咋不下哩?”胡眉嗔怪一声:“人老了,眼也差迟了。我要能下,不早下来了?还不快抱我下来。”张富贵老眼左右一抡,这才腾出一只手去揽胡眉的腰。胡眉又笑骂道:“人老了胆也小了,当年,少奶奶午睡,你也敢把我按……哎哟——”张富贵又想扶车又想揽胡眉,想着胡眉搭个劲就能跳下,谁知胡眉腿早坐麻透了,伸出双臂压过来,把张富贵压个屁股蹲儿,车子朝另一边摔倒了。一对老人相视一笑,张富贵说道:“你也不是六尺高墙头一蹿就下的骚狐狸了。”胡眉做一脸媚态,伸出指头点了张富贵的额头,另一手撑着地站起来,捶着腰跺着脚,抬眼望望半空的太阳,叹一声:“你我都老了。”

  张富贵扶起车子,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撵了几步,扭头问道:“这件事你打听确实没有哇?李金堂年纪和咱们也差不多,能和小姐有啥子不清白?”胡眉阴阴地一笑,“老牛吃嫩草,越吃越不饱,就我这早谢了的黄花,你不是也有兴致、有力气伸来拱一拱?再说,你能和李金堂的身体比?这事十成十是真的,第一次看见这个李金堂,我就看出来他是欧阳家的灾星,你不知道,他夹门缝里那只眼那个亮啊。少奶奶躲闪了十来年,总算躲出个清白。谁知道山不转路转,小姐她——我不能忍心让小姐叫这个恶人霸占。”

  两人路过学校,看见几百学生正在挖山平地。几排崭新的瓦房已经竣工,围墙还没修起。两个老人从学校中间穿了出去。到了一个小村子,张富贵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不走了。胡眉道:“只剩里把地了,歇啥歇。”张富贵道:“我不想去,不想去见孔先生。一见他我总是有点怕。”当年,孔先生因事去省城,恰在老欧阳家撞破了张富贵和胡眉的奸情,吓得张富贵尿了一裤子。胡眉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孔先生要是恶人,你我还能结为夫妻,早把你我撵在门外了。孔先生是好人,我才来求他下山劝小姐的。老爷家的事,孔先生能做一半的主。如今老爷、少爷、少奶奶都不在人世了,小姐出了事,孔先生得管。”张富贵垂下头道:“不知咋的,我就是怕他呀。”胡眉丢了一个白眼,沿着石子路向山上爬。

  孔先生这天上午在作画。三两笔已画好一个鸟儿,再画两个鸟儿,把梅花点红,画就完成了。晦明法师本来是找孔先生下棋的,已等了一会儿,这时走过来看。看了就说:“先生的画越发无了法度,隆冬梅上落画眉,想得奇。只怕俗人不解。”孔先生掂起笔,拈去一根脱了的狼毫,一口气吹过去道:“我也不大解。想这画眉是春暖花开时的俊鸟,原不该飞落腊梅枝头的,可一连三梦,都是这么个梦法,有画眉的啼鸣,醒来似还能嗅到梅花那一缕清淡的香。这就悟了个理。这鸟怕也分个雅俗,雅鸟画眉喜梅花,原是寻常事,只是俗人看不见罢了。”晦明数念珠儿的手突然停住了,转身就走。孔先生停了笔喊道:“这点时间就等不得?因怕气断了,再续总有点邪。再要不了一炷香工夫。”晦明道:“不是等不得,你有远客来,是出家人当回避之人,又谈出家人当避听之事,只好告辞。下午再弈。”

  孔先生作完画,范光明校长和一位女教师来了。孔先生想起晦明方丈的话,心里道:不灵,这次不灵。范光明把几张宣纸放在桌上道:“舅爷,学校有点事想麻烦麻烦你。”孔先生笑道:“可别又逼我给你做大师傅,只要不是这类麻烦事,学校别的事都算不上麻烦。”范光明就说:“学校用那二十二万,修了十二间教室,原先的教室空出的就做了学生宿舍。近来,全校师生一并动手,正利用业余时间修小运动场。”孔先生做个手势道:“别急别急,不是二十五万吗?咋又变成二十二万了?”范光明道:“到手的是二十五万,能用的就这二十二万。”孔先生锐利的眼风就扫到了,接着就响了个鼻音。范光明赶紧解释说:“舅爷你可别误会了,光明虽穷,长这么大也没经了这么多钱,可绝对不会挪一分钱私用。这三万田副乡长拿去用了。不不,不是田副乡长自己用的。这三万给他,虽有口头约定在先,我还是心疼了好几天。田副乡长把这三万块给了五洼小学一万五,盖了六间新教室,前几天下雨,老教室果真塌了。剩下的一万五,作为乡里特危房维修基金存着哩。一分钱都没花到别处。”孔先生捋捋白胡子,点着头说:“该,该,这才没枉我当了一次大师傅。找我啥事,说吧。”范光明说:“学校想请你题个校名做块匾。”孔先生摇头道:“不可,不可,我已算半个化外之人了。如今这题字的事,都留给官员了,虽留下遍地的邋遢字,倒也名副其实。你们还是请个官员题吧。金堂早年的字功底不错,这些年定有精进,你们还是请他题吧。”范光明再三劝说,孔先生执意不肯。女教师笑着道:“孔先生是李副书记的老师,有老师不显学生,这匾一定要让孔先生写的。范校长,你在这儿看着孔先生,我回学校带学生来,让孔先生听听咱全体师生的心里话。钱是李副书记批的,可没有你孔先生,李副书记能一次给二十几万?”孔先生一看再无退路,只好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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