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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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剑没想到林苟生竟敢这样厚颜无耻和他做交易,气得鼻孔哼一声,别过脸去。林苟生并不在乎白剑的态度,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赤裸裸,可是社会并不像初恋,读‘啊’字开头的抒情诗毫无用处!我需要的,你都有,你需要的,我也可以供给,我的东西装进你的脑袋,乖乖的可不得了!在龙泉,谁家的猫叫春了,我都知道。我先不问你想干什么,咱只说说人该干些什么。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价值连城的和不值一个铜板的。婴儿的时候,谁都可以像踩死蚂蚁一样踩死他,因为他太弱小,干掉他只用一罐发馊的人尿!大部分人一辈子只是婴儿。那少数人,就是君王、上帝,主宰着一切。拿破仑、希特勒、孛儿只斤忽必烈,就是少数人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之类的东西。”他贪婪地吞一口温茶水,伸出肥厚的大舌头舔一下嘴唇,目光由复杂变得歹毒起来,“我不想做臭虫,做跳蚤!你呢?你也不想!中国有几亿青年人,心里都在琢磨怎样才能避免做臭虫、跳蚤,叫人伸出小拇指就碾死了。我猜猜你的心思。在京城想成功,还得靠女人。远些考虑,找个部长以上的千金,就有了靠山,有没有爱情并不重要,戴不戴绿帽子伤不了筋骨。这个是基础,下一步就是寻找机会,当然,这需要才华。实际上,才华根本不算个条件,能找到部长什么的女儿,已经说明问题。寻到机会风光一下,岳父大人就可以来个举贤不避亲。像小兄弟你,这次你抱个金元宝回去,过不了多久你就是记者部主任,再过五六年,问题是五六年能干许多事,我只用四五年,就从不名一文的流浪汉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那时你四十出头,社长的位置就是你的。这个时候,你根深叶茂了,又正值盛年,要是觉得仕途兴致未尽,还可以搞个什么委员当它一当,要是觉得这一面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就可以在爱情的坛子里泡上一泡了。”白剑早把脸转向了林苟生。这个魔鬼般的阔佬不可能知道他的婚姻状况,可是这一番话却像是他潜意识的一种阐释。白剑有些害怕,有些恼怒,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勘破潜意识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他感到浑身燥热,右手神经质地解着扣子,忽然间他笑出声了,“林老板,你在这方面可算个大学问家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做孛儿只斤忽必烈?你作为一个商人,和我合作,总要收点利息吧?我很难相信你这些肺腑之言是对我的无私奉献。你能不能也亮亮底牌?”

  林苟生咳了一口痰吐到厕所里,踅回来说:“晚了。我已经五十出头了,除了自由的身体和大把的金钱,我一无所有。青春死了,经验就派不上用场,这就是社会和人生的残忍之处。饭厅里你都看到了,我根本无法还手。三十年前不是这样,是李金堂亲手杀死了我的孛儿只斤忽必烈。我再也没多少机会了,这回铁了心押你这一门。我把什么都掏给你,认不认我当朋友在你。”

  林苟生和李金堂的交往史,可以上溯到三十二年前的初秋。那时,李金堂还在县委组织部长的任上,一身灰色的中山服,左胸的口袋里别着两只钢笔,梳着偏分头。显然,他想以这些形式和挤得古堡楼道变窄的工、农、兵干部划清界限。秦江县长一手栽培了李金堂,夏天里已经暗示他准备提升他当抓农业的副书记。有了这层关系和这种暗示,李金堂自然对秦江言听计从。

  忽一日,秦江来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把一个小纸条交给李金堂,说话也有点神秘兮兮的,“我这次去省城开会,段书记介绍给咱县一个历史系高材生,学生会主席,又是党员。路过地委,迟专员专门对这个高材生的安排作了指示,要把他安排在一个重要的乡镇锻炼锻炼。他要来报到,就安排他到石佛寺镇做抓农业的副镇长。王书记问起来,你就说是地区迟专员的意思。”李金堂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了。林苟生的档案到了机要室,旋即被机要员小花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小花新婚不久,面带桃红,俯在桌子对面,右肘支着桌面,手指散成一朵兰花印在右脸上,白底蓝格衬衣的领扣似是被饱满的胸脯挤开了,枣红色土漆桌面一压迫,就把白皙的乳沟压个呼之欲出,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忘我地看着正在仔细阅读卷宗的李金堂。过了好一会,李金堂没改变姿势,眼皮都没翻一翻,小花娇滴滴地唤了一声:“李部长,这份档案我又不拿走,你想咋看就咋看,我还有困难向你反映呢。”李金堂轻哦一声,眼睛仍没抬起。林苟生小他四岁,一进龙泉就是副镇长,这个现实让他微微感到有些不适。或许,仇恨的种子正是在这里下了地,李金堂自己并无察觉。如果升任县委副书记能很快实现,林苟生在四年时间里需连升三级,才能和他平起平坐,这就好接受些。小花娇嗔道:“青石板巷的房子太小,屋里又阴又潮,前些日子下雨还漏雨。我问了大夫,这房住上三两年,就要得风湿性关节炎。城隍庙街老欧阳家的染厂归了县委,人家宣传部已经有人搬进去住了。”李金堂抬起了头,一眼就明白了这女人的心,既然已经知道女人的要求,也就不客气地把眼风顺了那开放的领口朝里吹了吹。吹冷了似的,小花左手一把捂住那里,却没想捂个严实,轻动着小嘴咬着翘着颤抖的大拇指。不就是换两间房子吗?这对身为组织部长的李金堂来说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不想立即答应,他把身子朝后一仰,说:“你青石板巷的房子是不是真住不成呀?”小花嘟着嘴,“我能骗你吗?你抽空去看看,明天铁柱他们要到省上接三辆‘解放’牌,三五天回不来,我带你去看看。”李金堂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答应说:“那就明天晚上去看看。”顺理成章地伸出大手拍拍小花依旧支在桌面上的瓜子小脸,“你可不要骗人呀!”小花大胆地伸手打了李金堂一小巴掌,转身向门外走,开了门又站住了,回眸望了李金堂一眼,这才离去。

  第二天晚上,李金堂爽约了。傍晚的时候,他对坐在对面刚来报到的林苟生说:“苟生同志,晚上我请你去吃鸡丝馄饨。”这一决定并没影响他第一次品尝权力和性爱的种种滋味,而且等出了别样的味道。小花因头一晚没见到李金堂,知道这个男人不好对付,一见面就使出浑身解数,十分投入;李金堂则因头一天在馄饨馆听了一番林苟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演说,一肚子仇恨无处发泄,狠巴巴的不像是在偷人。

  尽管李金堂一开始就把林苟生当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在以后的一年里两人却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李金堂很平稳地升任县委副书记,林苟生轻描淡写地当了正镇长,离县级领导只有一步之遥了。

  春天里,全国大鸣大放的声音响成一片。在这个关口上,李金堂自觉地选择了观望态度,林苟生则成为石佛寺镇鸣放的同情者。到这年的隆冬,所谓右派分子已经水落石出,林苟生因坚决反对分配名额的做法,保护了近十个人,自己却落了个右倾的名声。不幸的是,林苟生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三个月后,全国的高音喇叭都在重复四个字:赶美超英。林苟生在县三级干部会上,毫无遮掩地宣称:“十年超英,十五年赶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龙泉是不可能的,它不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李金堂毫不客气地说:“没有能力的人,就不要再占茅坑了。”林苟生冷笑着梗起脖子道:“我倒看看你们这些能人怎么超过英美,我只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李、林两人间的冲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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