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抬起迷茫的眼睛,尝试着轻松地笑一下,却又没笑出来,看上去苍老了一截,吃力地说着:“我很喜欢你母亲。第一次从门缝里看见她粉白素珍,我心里就想:今生若能娶到这样一个女子,足矣。没想到时隔八年多,小伙计和少奶奶,变成了县委副书记和县剧团的副团长。我就……我很喜欢她。这也瞒不过你……快十年,我总共和她握过十一次手,都是领导接见演员的时候。那十年我没去过你们家。甚至,我也没有单独以任何名义去过剧团,我只是去看戏。那十年中,我和没有上妆的你母亲只见过不到十次,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八次。就这些了,再没有别的了……”
欧阳洪梅早成了无声的泪人儿,嘴里喃喃道:“凶手,可怕的凶手。你用这种叫人发怵的爱情杀死了她。这是你对我母亲做的。那么,你对那个可怜的资本家少爷、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学教师又是怎么做的呢?”
李金堂的脸被痛苦撕扯得变了形,“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动过念头,挪开他这个障碍……我没有这么做,我觉得不能伤害你母亲,再说,他毕竟是恭良先生的独子。那些年我很少见到他。我有点怕见他,就是怕,我怕我忍不住就做出什么事来。我和他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我批评过他,因为有毒的野菜。”
欧阳洪梅抽噎着:“那么,他是叫你吓死的了。以我母亲的悟性,不可能不明白你良苦的用心。用心良苦啊!我记事时的父亲和我想象中的父亲,相差太大了!我总是见到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抽烟抽烟抽烟,一言不发,从不过问我的任何事情,一点也没有大资本家少爷的风度,一点也不像个父亲。多少年来,我都恨他,恨他没给我一点父爱。现在我能理解他了。”
李金堂费力地站了起来,颤着声说道:“小梅梅,我对令尊、令堂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很早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就想为你多做点多做点,多做点我心里就遗忘点,轻松点。我怕失去你,才一直不敢让你知道这些。这都是金堂的错。今晚你什么都知道了,不,应该说你从我这里得到了证实,你该昨办就昨办吧。”说罢,取下衣帽架上的军大衣,慢慢走向门口。
欧阳洪梅跪在地毯上,脑子里千头万绪,那一声拉门响,又使她和李金堂这十几年的历史浮出了水面,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金堂——”李金堂身子一怔,慢慢扭过头。
欧阳洪梅仰着一张泪脸,喃喃道:“你就这样走了?你不能走!这不是结局,不是的。我还有很多话,很多话。你不想听听吗?……”
李金堂慢慢转过老泪纵横的国字脸,颤微微地转过身子,一截一截矮了下去,眼看就要跪到地毯上了,身体重心突然向后一移,就势坐下来,“金堂也不愿意走,不愿意呀,小梅梅——你听我说说,我要说说,说说。金堂一点也不想推卸责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想要我死的人很多很多。你知道了这些事,你咋待我,我都不会怪你。金堂对春少爷和慧娟没存过一点歹心。还在你家当小伙计那时候,我就参加了共产党。我觉得这种为千万万人解放、过上好日子的道路,比成就一个大资本家要崇高得多。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全身心地投进了这个事业,再没想过个人的得与失。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亲手枪毙过人,但我从没觉得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事。在那九年里,我对春少爷只是嫉妒。我总是这么自问:我一个为着几十万将来可能为着更多的人谋幸福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把慧娟吸引到我这边来?春少爷不过是个破落了的资本家的后代,我常这么想。后来,一切都变了。春少爷和慧娟都死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这是为什么,一夜之间,我又回到了十四岁就发誓要彻底改变的那种生活状态中,我成了一个被人管制的牛倌。我沮丧极了,觉得被骗了那么多年。再出来之后,我才学会了珍惜自己,我才发现每个人都在珍惜自己,我才忽然明白做了十几年的大梦都白做了。我从横尸街头的红卫兵身上看见了这个人和那个人之间的仇恨。我开始怕失去既得的东西,怕得要死。我第一次为了自己整人,是派人去鸡公山监狱,希望林苟生永远不要从那里走出来。以后我就学会了冷酷无情。我不想再表白我对你的珍惜,这已经多余。我拿了那么多钱又是为了啥?还是一个怕字。后来,果真又在田里种了一年菜。我只想重复一点,我确实没想过对慧娟和春少爷动过别的念头。后来这十几年你都清楚了。现在我面临的危险你也感觉得到。那笔钱很可能会把我送上断头台。我并不后悔这些年所做的一切。我只是觉得遗憾,没有安排好你的后半生。如果我能侥幸过了这一关,我一定要再送你一程。”
欧阳洪梅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声说:“别说了,别说了,这都是命。这种时候你还能替我着想,我真高兴。我也不后悔……我很想很想再帮帮你,可我不能帮了。不,小梅梅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睁开眼睛,看见李金堂又站了起来要走,忙喊了一句:“你真的要走?”
李金堂泪眼婆娑地说:“你恨我吗?”
欧阳洪梅走过来打开房门,指指地上的积雪和天空的一轮明月道:“应验了,应验了。我不能再唱戏了。今晚你就留下陪陪我吧。你看,多好的月亮。”
小山子不辱使命,终于录下了沾着驼王羽绒的新闻。新闻说中国方面最近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准备通知这家公司法人代表,很可能会等英方来人后组成一个调查小组前往中国的H省解决这个问题,观察家认为:中国方面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表明了这个经济正在快速发展的大国对加入世界经济大循环的诚意,同时,也不能忽视香港回归问题给这一事件的十分微妙的影响。申玉豹把录音反复听了十几遍,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个马克西姆真是大阴险了,事先竟没有发来个商函!他是想打我个措手不及呀!想到这件事竟是李金堂和白剑这两个敌人先后以威逼的方式提醒,申玉豹感到一丝得意。银行里只剩下几百万人民币和三十几万美金了。手里已经拿到了这么多现金,可走的路就有很多条。申玉豹判断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还尚遥远,心里就多了一份从容。等到法院的朋友讲了已经重新受理吴玉芳一案,一切都还来得及。
在这个大雪的夜晚,申玉豹想起了岳父吴天六对自己的大恩大德,想起他一直不喜欢的母亲和妹妹,想起了吴玉芳惨死的那个夜晚,想起了白剑那天字字见血的谈话。当天晚上,他开出三张各十万元的现金支票,准备了却这笔心债。第二天吃了早饭,申玉豹带着皇冠车去了古堡。
白剑万万想不到申玉豹竟是来要他作保去大阳村见吴天六,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你会去向吴大叔认罪,太阳怕是要从西边出来了。”
申玉豹认真地说:“你不是劝我自首吗?自首后就被押起来了,行动再没自由,那滋味我尝过。我不是去认罪,是去认错。玉芳是我老婆,我不过打了她一拳,有啥罪?全龙泉的男人,有几个不打老婆?那几年,我老丈人真是把我当亲儿子看哩。你帮他打赢了官司,太阳村的人还不把你当神来敬?只有你陪我,他们才信我真的是去赔不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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