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堂摸一张餐巾纸揩了下巴,说道:“近来事大忙,不乱方寸就成了神了。我这年纪,已不敢再过浮躁、劳心了,所以近来抽空还读了一些禅学。听说这东西在大学生中也很热门,这不好,我还是主张青年时要积极入世。”
欧阳洪梅轻轻一笑,“你不至于参禅参得乱了方寸,你一向不是这样,这怕是个幌子。”
李金堂把玩着紫砂壶,“我是孟浪大多,读读禅有好处。”
欧阳洪梅狡黠地瞥了李金堂一眼,吃吃笑道:“一个一贯容不得别人拿他一根头发的人,哪怕这头发是自己脱落的,如今念禅,有点不可思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能变成一个禅宗大师,我表示怀疑。”
李金堂执意不先切入实质问题,说道:“评价一出戏,要等闭幕散场后才能进行。杜十娘本来已经跟着李甲从良了,到这刹住,也是一出戏,小团圆的结尾,是标准的道德剧。如今的《杜十娘》,从这里续上一笔,急转直下,变成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大悲剧了。政治斗争也是一样。”
欧阳洪梅格格格地笑一阵,“那就谈谈政治?不过,我一向只能敷衍它,没法在这个层面和你对话。说实在的,这方面我不能算你的好学生。很久很久,我都想找你好好谈谈,我想这都快要想得得相思病了。谈谈我们俩,谈谈我和你个人的事。你对我肯定有很多疑问,我呢,对你也有很多疑问。你和我,不是一向合作得很好吗?你知道,我是一个自来追求唯全的人。你有疑问,我一定用心来解答,我呢,自然也希望你能这样回报我。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你最近多半的苦恼是因我而生。所以,我觉得这要比禅和政治都重要得多。我迟迟对你对我后半生绝妙的安排不作反应,多半是因为这些疑问。”
李金堂眨眨很有光泽的亮眼,“你坐下来谈吧,坐近一些。这样就好多了,伸手就可以够得着你。”把大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上,轻轻捏捏,“我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近来,我常常发现我的不中用,看上去像是新出的毛病,仔细一想都是旧得要朽了。小梅梅,近来我才开始考虑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这个失误就是没有娶了你。”
欧阳洪梅的身子触电一般抖了一下,转给李金堂的脸却是冷冰冰的,咬着指头笑了一下,“我很感动很感动,要是再加上不惜和我一起卖酒,就更动人了。”一甩头发,“不过,我敢肯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仍不会娶我!因为我们中间永远都会相互隐瞒一些很真实的东西。”李金堂神色黯然了,手却没从欧阳洪梅的肩头上松开。欧阳洪梅脸上的复杂神情渐渐放肆起来,伴着一串冰柱断裂一样的笑说道:“你是个政治家,需要的营养大多,我对于你,只是负责提供一种自信心。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能赢得你那颗完整的心。这些话你完全可以照搬说给我听。我一直想着能和你都剥个精光,只用心相互说说。你在我的生活里,太重要了。越是觉着你重要,我越是想把一些疑点弄明白。越是重要,这疑点如果没看清,它们就会慢慢长大。我想仇恨就紧紧地跟在这些疑点的身后。你回答我:我是不是你大半辈子唯一的情妇。我很不愿意用这个俗不可耐的字眼。”李金堂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欧阳洪梅怅然叹了一口气,“你不要以为我在套问你什么隐私。我只是觉得男人和女人的立体的契合太难,总想试着这么做一做。我们还能这样坐着说话,证明你我有这种契合的基础。我要给你坦白,先给你坦白。我曾经在巫山西边一个平台上和一个武汉的演员野合过,那时我已经决定要自杀了,他发现了我的这个企图,一直陪我。有时候我甚至把那个美丽而凄婉的月夜看成我生命的复活。我甚至也自觉自愿想和申玉豹同居,为他的那份持久不衰为我燃烧的热情。我和白剑也有过比我想象相距太远的一夜,因为他是我幻化出的初恋的对象。我总是怀疑你,怀疑什么我又说不清楚。我总是担心你和我的关系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总想抓住一个新的企盼。”说完这番话,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李金堂也听得老泪纵横,抖着手揩去欧阳洪梅的眼泪,喃喃道:“小梅梅,也只有你有这种自己撕碎自己的坦荡和勇气。金堂不如你,不如你呀。你不是唯一的,可你又是唯一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时根本没有动机。我知道你还有很多很多疑点,也该给你说说了。”
欧阳洪梅在地毯上爬了几步远,摸住一个白色插头插进转插板,扭头说道:“我听着呢。我开了几个小灯,再把大灯关掉更好。你讲吧,灯一黑我就有点怕,你讲大声一点。”站起来去关掉大灯。回来依偎在李金堂怀里,像刚刚唱完一台大戏,瘫在李金堂胸前。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李金堂捋着欧阳洪梅的头发,开始他的讲述,“解放后的二十多年,我是只靠工资生活的清官。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让人无暇去想清苦不清苦。后来,我遇到了你,才开始觉得还应该有点自己的生活,这当然包括金钱。大洪水过后,银行倒塌了一半,救济款就放在我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第一回,我记得是因为发现一个公社谎报了受灾人数,我严厉批评了那个公社的负责人,按实数发了,多出的部分随便扔在我的公文包里。就这么简单。这种机会很多,积来积去就积了不少。数目你已经从玉豹那里知道了,用不着我多说。不过,当时我也没数,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用过一分。差不多六年前,我让玉豹拿去存了。”
欧阳洪梅仰着脸笑道:“看来你是真的爱我。听说中央和省里要来工作组调查了,你就不怕我背叛你,把你告了。”
李金堂大笑起来,带着沉重的胸音,“要是你小梅梅背叛了我,我就认下了。最珍贵的都背叛了,那就是最大的失败,再要别的东西就没有意义了,包括生命。”
欧阳洪梅把头再靠紧了些,轻轻说道:“我不想听这些钱呀钱的,听着心烦。我已经叫申玉豹满口的钱折磨够了。我们还是谈点爱情吧。我一直没明白当年你怎么会迷上了我这个大资本家的孙女。当然我也迷上了你。你一步一个脚印坐上了一县父母官的椅子,就不怕因为我毁了你的前程?这件事我一直有点迷惑。”
李金堂轻轻摇摇头,轻笑一声:“我什么都不想瞒你。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做高官,要娶美人。刘秀不是也有这两个志向吗?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呀!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头?在龙泉不就到了头吗?官,除了要为民做主做事,剩下的就是实现自己的各种愿望。能和你有这么十几年,金堂知足了。”
欧阳洪梅慢慢挣脱出来,挪到方矮桌前,猛地扭转身子,又笑又止的样子看着李金堂,嘴角一跳一跳,“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看呀?它会告诉你,你漏掉了非常非常重要的过程。”李金堂看见了欧阳洪梅眼睛里放射着叫他骇然的冷光,微垂下眼皮,用弯曲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蹭着自己挺拔的鼻子。欧阳洪梅怪谲地、打闪一样笑了几声:“金堂呀金堂,你的小梅梅已经不是十五六年前的小梅梅了。我刚才是咋对你说我的?我不过是要个平等对话。难道我真的会相信你到了四十出头才学会怎样爱一个女人?你记不记得,我十九岁那年冬天你是怎样教我学戏的?我那时不是还吃过我妈的醋吗?我现在很想知道在那九年多里,你心里到底都想了些啥!我记得你说你是个戏迷,我妈唱的每一出戏你都看过十遍以上,所以才记住了旦角的全部唱段。你一百多次走进同一个剧院,看同一个人唱的戏,到底是爱屋及乌还是爱乌及屋,我很想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现在还用得着回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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