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调查果真成了展示李金堂为龙泉所做贡献的舞台。第一天。任娜的出现为调查增添了无限的悬念和跌宕,也为白剑带来峰回路转的唯一的希望。当王组长当着剧场一千多人的面摔碎扑满,读完钱全中的遗书后,白剑才真正尝到了绝望的滋味。第二天,白剑九点多钟才赶到剧场。听完一个当年的囚犯讲述李金堂的儿子李成为救他们牺牲的往事,白剑听到了满场响着的压抑着的呜咽。
正在这时,白剑看见了朝舞台上走去的欧阳洪梅。他不由得站起了身子,心里道:她来干什么?还用得着她来锦上添花吗?再细看时,欧阳洪梅已经拿起了麦克风,只见她浑身颤抖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袖珍录音机,神经质地一笑一笑道:“真是一个千古第一的县太爷!四十来年,把龙泉经营得固若金汤。他从没败过,除了蹲两次牛棚外,他说他从没败过。他前些天当着八十四万父老乡亲的面,说他对龙泉问心无愧。这真是个好官呀!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失败呢?一个人怎么能在几十年里设做一点亏心事呢?我,我,……我们来听听他自己是咋说的叫听他的心里话,听一听,就更能看清楚他了。听听吧,听听吧,听吧……”
白剑只觉得热血上涌,禁不住喃喃出声了:“天呢!是……她真的要自己解决呀!”
李金堂的声音满剧场响了起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小梅梅、小梅梅,古今皆然。”欧阳洪梅看了一眼已经老泪纵横的李金堂,在舞台上打了个趔趄。“解放后的二十多年,我是个只靠工资生活的清官。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欧阳洪梅大叫一声,“不——”扔掉了手里像眼镜蛇一样恐怖的话筒,倒退了两步,抠出磁带,纵身跳下舞台,哭喊一声,“天啊——天——”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满场的静穆,从人行道上飞快地向入口处飘去。磁带扯着一条跟着她的长线游出了剧院。李金堂在台上摇了两下。一口鲜血像一股喷泉,在凝固了似的空气里,开出一朵鸡冠花,跌落在慕慧娟和欧阳洪梅母女两代名旦踩了几千遍的暗红的舞台上。
白剑身不由己地冲了出去,看见欧阳洪梅一边奔跑,一边把磁带扯成一节一节。寒风带着这一节节磁带,慢慢飘向了不可知的天际。白剑又追了一段,看见一个白眉白发的老者电闪一样从身边飘然而过,留下一片散淡、平和如同天籁一样的呼喊声:“洪梅——洪梅——”是孔先生。
白剑收住脚步,像一尊雕像,僵立在青松路的中央。
欧阳洪梅闹出的这则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公开调查的主旋律。王组长指挥工作组成员抬起了昏过去的李金堂,由衷地叹道:“他太劳累了——”
当天晚上,白剑整好行李,带着一片破碎不堪的心境出现在林苟生和三妞面前。林苟生看见像是身患大病的白剑,惊叫道:“白爷,累成这样,你还准备到哪里去?”
白剑木然答道:“回北京。请你告诉白虹,从速办好停薪留职手续去北京。”
林苟生张着嘴,怔了半天才说:“你不等吃老哥的喜糖了?没有你的婚礼,真不知道会怎样的寂寞呀!”
白剑苦笑了一下,“以后有机会再补吧。这个鬼地方,找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了。”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白剑去找韩曾副社长,没汇报工作,而是递交了一份申请调到国际部的报告。韩曾看看报告,慈爱地看着白剑道:“你不愿说,我也不用问了。以你现在的心境,怕是想彻底换个文化环境吧。”
白剑苦笑道:“非洲,拉美,随便哪里都可以。”
韩曾笑道:“你差不多做了一年农民,没增加编制,却为本社平添了一位作家,这些地方就免了吧。国际部驻法的小董在外呆久了,执意要回来,我看你俩换换算了。文化也像座围城,浸淫久了想出去,出去久了呢,又想回来。”
过了春节,小董突然提前一个月回到北京,白剑的行期也必须提前。想起在龙泉和林苟生呆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林苟生和三妞这一对苦命火走到一起的艰难,白剑马上给林苟生发了一封加急电报:外派法国。相见无期,五日内带喜糖来京一会,到时请拨电话。
林苟生和三妞第四天才看见辗转几天的电报,慌忙赶到北京,已是第六天中午。看见只有白虹一人在家,林苟生顿足摇头,呼天喊地,“邮电局坑人,没有赶上呀!小兄弟此去法兰西,何时是归程!坑死人的中国通讯!”
白虹看看表笑道:“你俩也真算有缘。罗大哥要为我哥送行,中午就拉他走了。哥让我等到一点钟,不见你们再‘打的’去机场。”
林苟生拎了旅行包扭头就走,“咱们快去机场。到底是语言学院的学生,刚来北京一个多月,连‘打的’也会说了。”
白虹锁好防盗门笑道:“林大哥又取笑我了。”
三妞也说:“人家白虹这次是赌一生一世,一个月再学不会说‘打的’,还敢做这个留样的梦?”
三人赶到机场,白剑已经换好登机牌,正和罗一卿在候机厅门口张望。
林苟生扔下旅行包,扑过去拥抱住白剑,“去法兰西吃西餐了,这种礼节该能接受了吧?”
白剑顺手捣了林苟生一拳,“五天时间你才赶来呀!喜糖没忘了吧?”
罗一卿在一旁笑道:“这林大叔也真福气,带着令爱送喜糖。整一年没见大叔,你是越活越滋润了。”
白剑扑哧笑了一声,“令爱?这是林夫人,你该叫她林大婶哩。”
林苟生捧出一捧麻片道:“喊大哥喊大哥。这是龙泉灶爷庙的麻片,算土喜糖吧。”
罗一卿瞪了眼睛,砸着嘴说:“啧啧,龙泉可真神奇,小小地方,竟也美女如云。”
三妞也是场面上行走的人,自然不怯场,笑道:“喊嫂子不是把我喊老了吗?还是喊三妞吧。说白虹是美女,是真话,说我就叫奉承了。我这算啥档次,一小碟家常菜,凑合着能用。”
罗一卿摇头笑道:“龙泉男女,都长有伶牙俐齿。”
林苟生一听广播员喊去法国巴黎的旅客登机。忙说道:“小兄弟,咱们忙乎了一年,你去巴黎前,总该听个结果吧。李金堂时代结束了,当然,这是他自己主动隐退的。如今,他只是养养花草,打打太极拳,四处在县城走走看看。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当然,没有欧阳的最后背叛,李金堂也不会两个月就变得老态龙钟。”
白剑叹道:“真是个神奇的女人!”
罗一卿拎着旅行包,扭头对白剑说道:“我明白了,你不提你在龙泉的事,原来是怕勾起一段伤心罗曼史呀?”
林苟生伤感地说:“可不是,都怪咱们漫长火眼金睛,错看了欧阳小姐,小兄弟也错过了一桩好姻缘。如今,这样一个奇女子竟不知所终了。有人说她自杀了,有人说她当了尼姑,有人说她当下道姑,沸沸扬扬传了一个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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