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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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秋雁脑子里闪过那天的对话和对话后的绝顶风光,忍不住吃吃笑出来,“你猜猜我刚才在想啥?还是我说吧,要是今天条件好,你的高压能电死我,我的低压能累死你。不过,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已经十二万分满意,这才像个男人。”

  刘清松摇摇头道:“难怪孔老夫子感叹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你看你的心,五分钟就来个十八变。好啦好啦,咱闹也闹够了,也该说点正经事。”庞秋雁拉下脸道:“这话可不中听。谈这些就不是正经事?不是为了你,我才不稀罕提一职来龙泉这个鬼地方。都是党的人,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刘清松忙换着方向顺着毛儿捋,“你作出的牺牲我明白,一笔一画在心窝里刻着呢,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这次你广州打赢一个大战役,战略形势大为改观。你听没听见上上下下给你立的口碑,棒极了,说你有穆桂英的帅才,说你有诸葛亮的智慧,总而言之,你这一脚一踢出去,你就在龙泉站住了。站住了,什么都好办了。你一站住,我就有伯乐荐马之功,一切闲言碎语扫之一空。下一步呢,就是扩大阵地。”庞秋雁得意地冷笑着,“就龙泉这些土包子,我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硬邦邦的成绩摆在那儿,哪个猫儿狗儿敢吱声!咱一不贪污,二不腐败。你我这关系可是既严肃又认真的,是往婚姻的城堡奔的,和那些喝蓝带(代)酒听古代戏抱隔代人的三代领导风马牛不相及。谁要说咱们这也叫腐败,我和他拼命。再干几件漂亮事,咱们龙泉之行就算功德圆满。”

  刘清松像是怕扫了庞秋雁的兴,把极其严肃的提醒用油腔滑调包装了讲出来,“我说同志姐儿,万里长征刚刚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更漫长、更伟大、更艰巨。主要岗位的人事任免,没有决定权,一切都等于零。要改变这一点,难乎其难。去年十二月,我就提出把人事局的小李提到组织部副部长的岗位上,开了六次会讨论,就是形不成决议,在常委会里,我基本上还是个孤家寡人。”庞秋雁接道:“朱新泉不是多次向你我以示友好吗?再说,不深介人事,不是你的既定方针吗?”刘清松脑袋微微动动,像是点头又像摇头,“秘书出身的人,城府都深。在政治风云的中心呆久了,哪里会轻抛一片心?我想,只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老路。你要回的两百多万,眼红的太多,上午开会我拍了板:只能用在石墨矿和麦饭石矿上。这两天我准备上山,呆上半个月,回来后成立龙泉矿业开发有限公司,不仅仅限于卖原料,慢慢向加工过渡,再带上几个附带的厂。譬如说,办一个麦饭石矿泉水厂利润就不会小。石墨矿的金贝子,是个有头脑的人,下一步我准备让他出任公司的总经理。干这件事,估计阻力不会太大。前几天,白剑的文章也发出来了,地委对龙泉搞实业很支持,抓紧了,估计能抱个金娃娃。嗨,要是在别的县,这事办起来事半功倍,龙泉怕要事倍功半了。”

  庞秋雁深情地说道:“你的战略眼光,我从不怀疑,我反正吊你这棵歪脖子树上了。我搞政治,是枣核核解板子,不是大材料,只希望将来能夫贵妻荣。你不要把龙泉看得水太深了。唉,那个姓白的记者不是想摸摸老虎屁股吗?咱给他指个穴位,让他用银针扎去,扎住死穴呢,皆大欢喜,扎醒了老虎,隔咱还远着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不是我说你,你是阳谋有余而阴谋不足。你那么推崇《资治通鉴》,不要专挑精粮吃。”刘清松投过去感激的一瞥,“道理我都懂,政治该有政治的评判标准,袁世凯能窃国,也是大英雄。可是,操作起来难呢!在龙泉,不能和李金堂正面冲突,两败俱伤就算败。李金堂是把龙泉当自己的王国治理享受的,将来就是退了,基础还在。我们耗不起,一耗耗个三五年,年龄没优势,回到柳城,一个正县级算个什么?那个白记者,能折腾个啥响动?他是想走立言不朽的路。这谈何容易!鲁迅有篇短文《立论》你还记得吧?那个说孩子将来要死的,挨了一顿饱打。白剑想翻旧账,无非也是用的借古讽今的法子,赶个时候扬扬名。御史这种人,国体缺不得,可上下心里都不喜欢。白剑弄臭一个县,就是弄臭一个地区,又能弄出多少新鲜思想?李金堂这些年经营龙泉,很有功劳。所以,白剑要翻旧账,我也不拦也不主动贴上去,最好还是看一看,等一等再作决定。好在白剑是北京的记者,要不然我就会敲他的破锣了。唉——搞咱们这一行,能有个地方吐吐真心话,真是件幸福的事。”庞秋雁道:“原来你对什么都胸有成竹了。我也不主张你跟李金堂发生大冲突,咱跟他一个卖萝卜一个卖白菜。不过,我总感觉到我们和他总有一天要势同水火。我倒是一点都不怵他,甚至还希望跟他较量较量。我也说句心里话,要是白剑或者什么人把他朝井里推,我会拣好一块大石头等着投。不为别的,他太霸道了,一辆皇冠,当然应该给你坐,这是身份和名分的大是大非问题。李金堂一个副职,在县里不过是个如夫人,黑了天多享用几天老爷就可以了,吃酒席也要坐正位,这就乱了章法了。”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刘清松说:“我不在乎这种形式。”

  庞秋雁愤愤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他这是朝你脸上撒尿,找机会我一定把他尿回来。”

  李金堂很快送给庞秋雁一个尿回来的机会。

  多年来,龙泉官场上的老人积累了一种经验:李金堂犯了老毛病一住院,接着就会有一场政治风暴。李金堂的老毛病有点古怪,犯病时胸部和两个小腿肚的肌肉兀自跳个不停,严重时两条腿走路直打飘,上衣里像是揣了几只小兔子。又因脉相正常、饭量如旧、头脑仍然清晰,中西医借助各种手段诊治,最终都无法确诊为何种病,提出的治疗意见都是观察静养。关于这个病,民间形成两种传说。一说,李金堂此病首发于大洪水中,是因那次洪水死人太多,忧心操劳过度所致,以后犯病,皆是龙泉历史发展的关口,此病可视作龙泉朝野大动荡的晴雨表;一说,李金堂每次发完病,接着就有龙泉党政要员丢乌纱帽,李金堂是天煞星转世,命的硬度无人可比,胸部肌肉狂跳,是已经动心杀人的先兆,从土改到“文化大革命”,都有人直接间接死于他手,复出后遇上大洪水,杀心收敛,杀气无处排泄,自己难免也要承受一些痛苦。

  刘清松带工作组上山整顿石墨矿和麦饭石矿的当天,李金堂住进了县医院高干病房。两天里,前往医院探视病情的官员、百姓上千人次。李金堂在家里从不受礼,却不拒绝别人到医院带一些礼物探视。李金堂认为,但凡人住进了医院,就是到鬼门关挂了一个号,此时才见人的真情。第三天下午,李金堂认为病已好了,决定出院回家休养。

  照例,决定出院后,谢绝探视,行前,李金堂躺在病床上听妻子春英、公务员小常、司机小金念一遍所收钱物清单。傍黑时,小常拿起整理了三个多小时的单子念道:“雀巢奶粉一百八十三袋,咖啡九十八听,太阳神口服液、田七口服液、复方阿胶浆等十四种滋补液八百七十六盒,冰糖燕窝二十八盒,健力宝等八种饮料六十二箱,东北参和西洋参十六盒零二十一支,雪莲一支,505神功元气袋二十七个,狗皮褥子一张。”李金堂挥了一下手,“慢着!狗皮褥子是不是山脚下胡杨村的老猎户张拐子送的?他现在全家承包了几十亩山地,好像种的是广洋大枣。”公务员小常惊奇道:“李书记真神了,你又没看见人,就猜出了!那张拐子做好这张狗皮褥子已有三年了,他说一直等着李书记有病。这话可说得不中听。”李金堂笑道:“张拐子算是一个有心人,竟知道我家的规矩。只是下胡杨离县城四十多里,他怎会知道我病了呢?”春英说:“人家要送这一张狗皮褥子,可费事了。为这事,他让小妞儿在县城当了三年保姆,给钱多少不论,只要在咱住的那条街上就中。”李金堂怅然叹道:“我李金堂有何德行,难为他如此牵挂。那一年他们村里见他大枣丰收,红了眼,要撕毁合同,还唆使人砍了十来棵枣树,我算给他做了一回主。农民胆子最大,活不下去就反;农民胆子又最小,能吃饱啥气都能忍。中央连续七、八年的一号文件都讲农民问题,道理就在这里。好啦,继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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