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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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色的林肯,像一条漂亮的美人鱼,在宽畅的“313国道”上划出几个姿势优美的弧步,超过东行的各种车辆,头游进像乌贼一样丑陋的“北京212”车群里。

  李金堂像是早已恭候多时了,做了一个制止庞秋雁下车的手势,抬腕用另一只手指指表,坐进一辆北京213越野吉普里。庞秋雁看见越野吉普另一侧的朱新泉似乎不愿上李金堂的车。这个白胖斯文的宣传部长的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诉说着他想乘白林肯过过瘾的愿望。这个发现让庞秋雁异常兴奋。她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上次去马齿树开现场会集合时的情景,随即心里就涌出一股明晰的对朱新泉让车举动的感激之情。这是一个多么有眼色、多么善解人意的好管家呵!得出这样一个评价后,庞秋雁旋即生出这样一个冲动:喊他过来乘这辆林肯。成功的喜悦不正是因为伴了观众狂热而盲目的喝彩才更显得越品越香吗?李金堂挨尿,若是缺了一个懂行的观众,不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煞了风景?朱新泉正是一个高层次的、能品出初放的玫瑰和将要凋零的同一朵玫瑰花香细微差别的观众。由他伴这一程,风光就翻了番,就成了风光的平方。呼喊从胸腔鼓荡到喉门的一刹那,她看见李金堂歪斜一下身子,朱新泉紧跟着就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接着,越野吉普开动了。期待落空了,她并没及时发出开车的指示。一群车竟没有一个敢先启动。庞秋雁意识到这方空间只能由自己填补,当仁不让地说道:“追上去。”教委江主任、广播电视局汪局长、财政局严副局长的吉普跟着启动了,后面跟着电视台的采访车。白虹和连锦都是一夜没合眼。五点钟,他俩才把电视片剪接完毕,接着陪汪局长审了一遍,稍作修改后又陪李金堂和朱新泉审一遍,再次修改完毕,已经七点。白虹直想倒头睡一觉,连锦鼓励她说:“我看见李副书记擦了三次眼泪。今天又是一次好机会,能让李副书记赏识,就快有出头之日了,不能贪睡,弄不好会前功尽弃的。”于是,两人又请缨随队跟踪报道这次现场办公。车一开动,白虹就睡着了。连锦进入梦乡前,熟练地香香白虹因疲劳过度而显得苍白的脸颊。

  庞秋雁用手指轻点一下左门上一个雪青色的按钮,窗玻璃无声地闪出一个缝隙,她把目光移向春风骀荡的沃野。车速太快,麦田里荷锄的农民是否注意到了白林肯无从判断。阳光尚未驱尽初春早晨的寒意,庞秋雁下意识地理理上衣衣领,如同一只绻懒的波斯猫,缩在后排舒适松软的坐垫里。超车的时候,她看见了右前方的越野吉普,又从倒车镜中看见了在后面紧追不放的三只丑小鸭。蓦地,她把身子坐直了。李金堂的皇冠呢?他为什么不坐他的皇冠?庞秋雁警觉起来,不由得把头扭向后边了。教委有一辆八成新的黑色上海,广电局有一辆灰白色的旧三菱,财政局去年秋天买了一辆崭新的乳白色丰田。龙泉各部、委局的车辆,庞秋雁了如指掌,正因为知道这种情况,她才认定让她坐破吉普是昭然若揭的排外,她才格外愤怒。他们为什么要换乘吉普呢?庞秋雁终于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危机。

  车队下了“313国道”,沿着一条三级公路驶向远在东南方向的杏花山。杏花山又称独山,如今呈出如烟雾笼罩的黛青,突兀在小平原的腹地。传说八仙中的韩湘子抖动拎着的花篮造了八百里伏牛山后,一头枕着伏牛山的尾巴,抿了一口酒睡了一觉,醒来后赶着去东南造大别山,把一块玉佩丢在脚下,就形成了自古产玉的杏花山。庞秋雁在车中微微感到了颠簸,想当然想出了这些官员换车的理由:都是一些土财主,怕把好车给颠坏了。

  车队再转向一条根本上不了等级的官道,庞秋雁意识到此行可能要在途中因这辆高贵的林肯出点小麻烦了。司机为了绕过路上的坑坑洼洼,放慢了速度。眼看着李金堂的越野吉普要从视野里消失,庞秋雁说道:“快一点。”司机全神贯注盯着道路,回答说:“这车底盘低,弄不好就要熄火,离学校已经不远了。不怕慢,就怕站。”

  白色林肯终于在离杏花山初中还有一里多地的杏花溪里抛锚了,陷进浸在水里的鹅卵石中,司机换了一挡,还是爬不过去。车轮空转几次,竟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几个洗衣服的村姑、小媳妇试探着凑过来瞧热闹。庞秋雁探出头看看清凌凌的溪水,心里暗骂:“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王八蛋,竟没一个人给老娘提个醒儿!原来你们早知道这里的路况,这才换了车。”愉快的心情早扔到爪哇国去了。“咦,世上的人真精能哩!多美气的小车呀!”“你看,你看,车里坐的还是个女官哩。怕是上面来的大官吧。”“那自然是了,要不然,李副书记能在前面带路。”“命跟命就是不一样,都是个女人,人家前世也不知怎么修行的。唉!”“这种车,坐一回,死我都愿意。”姑娘、媳妇有一句无一句地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了。在附近田里干活的青壮汉子正好干够歇儿了,四面八方围过来,掏出旱烟或劣等纸烟嘬着,吐出一团团白烟,站着、蹴着,仔仔细细地看。连锦和白虹睡了一路,这会儿有了精神,都下车看。连锦灵机一动,拉了白虹说:“我们先过去。你看,多好的镜头,县领导深入这样的地区抓教育。我们过去从正面拍。”

  采访车从白林肯身旁呼啸而过,溅了林肯一头一脸溪水。围观的群众轰然笑了起来。男人们过完了烟瘾,开始品头论足了,开口就加了佐料,“真漂亮的母鸽子,原来这样不中用。”“又瘦又嫩的,一掐一包水,干活却不中,是个瓜蛋。”“干活?干啥活?像你老婆一样,布袋奶子,麻袋勾子,生个双胞胎像屙了两泡稀屎。这是金凤凰,落水了才不如鸡。”“你别说,这车摸一把,肯定比摸你老婆美气,你看看,水洒上去沾都不沾一滴。”

  庞秋雁心情坏到了极点,厉声说:“你往回倒呀,你往回倒呀。”司机早急出了汗,委屈道:“我早倒过了。”庞秋雁看这么长时间,后面车里坐的十来个人竟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心里又多了一层恨,“这肯定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让老娘出这种丑。过了今天,咱们走着瞧。”她哪里知道,后面的人是怕无端挨她的骂才不敢上前的。庞秋雁看见李金堂徒步从对面走了过来,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李金堂阴沉着脸,看看围观的人群,蹲下来脱鞋了。朱新泉拉了连锦一把,压着嗓音骂道:“你找死!录什么录,给我洗掉!”李金堂赤脚踩进溪水里,朝围观的男人喊着,“看够了没有!看够了下水帮我把庞副县长的车抬过来。”对面,江主任、汪局长、严副局长和七八个随行人员早纷纷跳进水里了。庞秋雁正想拉开车门跳下车,忽然看见李金堂温和的脸堵住了车门,“水太凉,不用下了,这么多人,抬得动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庞秋雁报以微笑,按住那个雪青钮子,车窗全开了。李金堂喊着:“都抓紧了,一二三,起!”林肯车像一片轻轻的白羽毛,躺在几十只男人有力的臂腕里,向着小溪的对岸飘去。连锦终于在最后的一刻意识到了今天的过失,把摄像机交给白虹,连鞋都没脱,扑入溪水,挤进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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