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秋雁哪里是等闲之辈!车一放稳,她忙拉了车门跳下车,理理头发,朝小溪走几步,看着正在洗脚穿鞋的李金堂说:“李副书记,你真不够意思,我来龙泉半年了,你也不带我到老远边乡走走。”李金堂觉着这个插曲演奏得非常及时,心境和这初春的天空同样晴朗,说道:“该打杏花山乡长、书记的屁股,去年我就让他们在这里修个便桥,他们竟没办。你是不知道,我是督促不力,所以为你抬回轿,补补过。”几个主任、局长跟着笑了。庞秋雁笑骂道:“你们这些大参谋,大师爷,都该挨板子!事先没一个人提醒,车陷进去十几分钟,竟没一个人想出办法,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一顿嬉笑怒骂,竟把这场本来于她十分不利的小事故,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笑剧。李金堂神色肃穆起来,仰望一会晴朗的蓝空,说道:“快上车走,孩子们怕都等急了。严副局长,多给他们一万吧。”
整个视察过程,听取汇报过程,庞秋雁恰到好处地扮着第一配角的角色,处处把李金堂推到前台。毕竟,今天是李金堂为她解了围。毕竟,李金堂今天亲自为她抬了车。朱新泉一直没有判断出李金堂的意图,第三只眼一直睁着。若是李金堂为了给庞秋雁一个下马威,他就不会返回小溪帮庞秋雁解围。若是诚心诚意解围,李金堂为什么喊完了号子就闪开了呢?李金堂并没亲自动手。这个细节表明李金堂并不想用这件事和庞秋雁搞什么同盟。那么,这两方的斗争仍在继续。
陈远冰的出现,引起了朱新泉的注意。那份电话记录和连夜制作出来的录像带摆在清扫完的饭桌上,朱新泉心中又生出对李金堂的敬畏和叹服。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又一次出乎他的预料了。李金堂对庞秋雁说:“太不凑巧了,这个会你我只能去一个人参加,咱们不能对那些望眼欲穿的孩子们失信。你我分个工,你去地区开会,为咱县要回个百八十万,我继续带队现场办公,尽快把这三十万拨下去。”庞秋雁心中窃喜:都说你多难对付,我看未必!这种机会都不知道抓,可见你的迟钝!如果能争取到这笔资金,龙泉教育界今后还不把我奉为救苦救难的活观音?嘴上却说:“李副书记,分兵两路我同意。不过,还是你去地区的好。我来龙泉,下面没怎么跑过,正好趁这次现场办公熟悉熟悉情况。”李金堂笑道:“到地区要钱可不是个美差,西三县、南三县,书记也好,县长也好,都是难相与的刁蛮货,多年来我可领教过了。抓教育的,全区连上你,有五个女副县长,我去了也白搭。伏牛乡,四龙乡,对付上面都有一套,你去了,他们敢抢了这笔钱。现场办公不能停,在会上还能作为一颗重磅炸弹,你就说这笔钱是县里从办公费中挤出的。地委、行署领导看咱们务实,不挖空心思去争这两个名额,心就会偏向龙泉了。再说呢,你在柳城多年,和地委、行署主要领导和各个部门领导人熟,这是个事实,不用回避,你去了把握更大。还有呢,你刚刚为龙泉要回四百万,实力在那儿摆着。不是我谦虚,我去广州,恐难要回这笔钱。我看就这么定了吧。今天报到,从这里去柳城也很近,你还能回家看看孩子。”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庞秋雁心中暗暗佩服,想到和清松在龙泉的大局,不再推让,说道:“你是常委,我听你的。中午你也别休息了,帮我理个思路。”陈远冰插话道:“李书记,庞县长,电视台上午送来这盒磁带,说是拍全县中小学危旧房的。我想着可能有用,就带来了。”李金堂摸着磁带说:“难为你粗中有细。噢,这个片子几天前我看过的,正是看过了,才生出现场办公的念头。对了,秋雁,有这个片子,你去柳城就又多个杀手锏。电视台这回打个提前量,好哇。秋雁,中午咱们再看看片子,边看边说好不好?”庞秋雁自然是求之不得。
过了一会儿,放像机找到了,李金堂和庞秋雁去了电视房看片子。朱新泉越来越糊涂起来。几个小时前刚刚编完的片子,为什么要说几天前都看过了?片子还无影无踪,已经决定了现场办公,为什么要说成看了片子才作出的决定?李金堂作了这么精细的准备,为什么要把摘桃子的美差拱手送给对手?朱新泉想不出李金堂究竟想干什么,只是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片子早上刚刚看过,朱新泉看了两眼,出来和几个工作人员闲聊。这个录像机怎么找得这样顺手呢?越想越觉得该给刘清松提个醒,喊了一个司机,朱新泉去了两里外的杏花镇。到石墨矿的电话线还没接通,朱新泉只好请四龙乡郑秋风乡长转达。郑秋风说:“总该说个什么事吧?”朱新泉对着话筒叫着,“你亲自上山到矿上去,就说我说的,县上出了大事,叫刘书记火速回城。”
朱新泉回到杏花山中学,打开一包顺路买来的红塔山香烟,给在房子外面聊天晒太阳的十几个男人一人发了一支,望着天上的云朵说:“冬天过了,一晃就是春天,春天一来,夏天就不远了。”严副局长接道:“搞宣传的就是不一样,尽说些真理,春天过了能是冬天?宣传工作好搞呀!”朱新泉摇摇头,“别看四季轮回简单,有的人就是弄不清,五黄六月穿皮袄。”
几个人正在说笑,庞秋雁带个红眼圈从屋里跟着李金堂出来了,看见正在对着院子里一棵梅花树发呆的白虹,走过去,亲切地拍拍她说:“谢谢你。没想到龙泉还有普通话说得这么好的姑娘。汪局长,你有这么好个人才,为什么不让她播新闻呢?天天能看见她,啥也不烦。”汪咸荣连声说道:“这就调她到新闻组。”庞秋雁拉着白虹的手说:“你跟你哥长得蛮像。你哥呢,太秀气些,显得柔弱了点。”白虹红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李金堂眼里闪过一丝狐疑,旋即又温和地说道:“秋雁,还是我们先送你吧。我们是大兵团,把你先送走,你心里不觉孤单。”庞秋雁听了很受用,想起那个欧阳洪梅和这个男人十几年固若金汤的关系,嘴里说:“李副书记晚生二十年,恐怕能成一代人的青春偶像。我就想不了这么细。有这部片子,我自信能为龙泉争来个名额。”李金堂伸出大手,握住庞秋雁的小手,摇着说:“秋雁,任务艰巨,全县八十四万龙泉人祝你再次凯旋。”
二三十人目送庞秋雁和她的白色林肯驶向东北,驶向柳城。李金堂站在一个高坡上,神色肃穆,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发出一个中气和底气十足的声音:“去菩提寺。”
李金堂决定留下吃晚饭,不仅仅因为这顿饭据称完全是孩子们找的粗粮野味才动的心。把菩提寺初中选成现场办公的第二站,已经透出了他的藏得很深的期待:很想寻一个合适的方式见见孔先生。很久以来,他已经把活生生的孔先生作为一名世外高人送入神祇的行列中了。“文化大革命”开始的前一年,孔先生提出辞去县第一高中校长的职务,两人为此发生一场争执。孔先生执意要走,说出这样一番话:“经过‘四清’运动,你在龙泉已无对手了,尽管我不赞成你有的做法,但你总是达到了目的,恐怕也伤过人的性命。”李金堂听了很不受用,说道:“先生是不是担心有朝一日我会向你捅刀子?”孔先生摇头道:“我这个当过师爷、当过军阀幕僚、当过大资本家半个管家和账房的人,能作为一个历史清白的人过几个关口,还能堂而皇之教学育人,已经证明你的心了。我生性散淡,不喜拘束,留在城里无益。再说,对你的事业,我已经成个废物了。”李金堂说:“先生这么明白,为什么要走?”孔先生笑道:“如果你也倒了呢?”李金堂说:“既然这样,先生请自便,金堂不能连累你。”后来的事情,果真让孔先生言中。“文革”十年中,李金堂两落两起,从中又悟出许多道理。这十多年,李金堂偶尔也想到孔先生,想起来就觉气短,也知孔先生在菩提寺做居士,最终弄成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这几年年龄大了,更是常常想起孔先生。可是,有了中间的过节,再见面就得有个讲究了。李金堂决定在菩提寺中学滞留,显然期待着这段时间能发生点让他愉快的事情。二十年过去了,两起两落的现实彻底灭了他无休止搏杀的念头,对人这个东西,也有了更多的领悟,他实在想找个对手谈一谈,让孔先生这样的高人评点一下他这种半退隐式操作的得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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