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阴雨天,雨时有时无,就像大雾了。林苟生到死也不会忘记这次沉闷压抑、漫长似无尽头的旅程。一路上,身旁的赵春山不说一句话,脸比这天色还要阴,还要难看。记得中午进了桐柏山区,在一个小镇上停了车,赵春山把林苟生和自己铐在一起,跟着司机进了路旁一家肮脏破败的饭馆。司机端来几盘油条,三碗糊辣汤。赵春山说了第一句话:“炒俩菜,弄斤白干,算我的。”三个菜,一盘土豆片炒肥肉,一盘素炒萝卜丝,一盘醋熘白菜。司机说:“赵科长,就这些菜。”赵春山看看林苟生拿筷子的左手,掏出钥匙,打开手铐,挪过凳子坐到林苟生左边,又把手铐铐上,说了第二句话:“把肉都吃了,我是左撇子。”赵春山的筷子使得很生疏。
吉普车进入鸡公山,到底拐了多少个弯,林苟生没有去数。傍晚的时候,望见了那高高的围墙,还有围墙上面的铁丝网。办完移交手续,赵春山把手铐取了对林苟生说了一段话:“从现在起,你就是这座监狱里的七八六号,你记清楚了,不管谁喊到这个号,你都要马上答应,你别总想着你的委屈。再这样下去,呆在里面和呆在外面差不了多少。活下去,希望十年后我来接你时,我喊七百八十六还有人答应。”林苟生咬牙切齿说了几句话:“我要活下去!我要熬到那一天!我要上诉!”
那是一间阴暗、低矮、潮湿的大屋子。林苟生被推得踉跄几步,还没站稳,就听到咣当一声,后面响着一个干涩的声音:“七百八十六号住你们一○六号。”抬头一看,一只十瓦的小灯泡像一只萤火虫,飘摇在阴冷的空旷里,一股刺鼻的尿臊气如同一根茅草在鼻腔深处挠来挠去,旋即就把一个响亮的喷嚏引了出来,诱发出一片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笑。林苟生低头一看,五六个光脑袋在地板上的麦秸和稻草堆里以各种姿势搠着,十几道目光放肆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没把人杀死,是不是?”
林苟生摇摇头。
“没伤人命来这儿干啥?抢劫?”
林苟生又摇摇头。
“人没杀,钱没抢,贪污公款!你这个白脸奸臣,一看就是个小会计!搞了个姘头,鬼混没有钱,就开始打公家的主意。小打小闹不过瘾,几千上万干起来了。”
林苟生沉默着,连头也不屑再摇。突然,一个长脸光头蹿起来,一拳把林苟生打翻在尿桶边。林苟生一摸鼻子,手上沾满了鲜血和尿液。一个盘脚坐在地铺上的胖子低着脑袋说道:“老二,说你多少回,连人也不会打。”林苟生站起来,盯着长脸没有说话。长脸又问道:“你没杀人没抢劫没抢钱,难道是因偷看女人洗澡进来的?”林苟生倔强地昂着头,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转身把铺盖朝一个空地方扔去。“操你妈,你懂不懂规矩。”一个圆脸矮子站起来,卡着腰骂道:“大哥晚上起夜,踩着你肚皮下地呀。”林苟生没理那个茬,自己弯腰收拢那些散乱的稻草。长脸看一眼胖子,叫一声,“大哥,咋办。”胖子没抬头,吐出三个字:“老规矩。”话音刚落,一个瘦子抱着林苟生的铺盖扔在大马桶旁边,解开裤带,掏出家伙,照着林苟生的被子尿将起来。林苟生急红了眼,猛一扑就把瘦子扑倒了。长脸挥挥手,矮子踅过去扯住林苟生的被角,一个撒网动作,把被子盖到林苟生头上,跳过去,把林苟生一下子骑倒了。长脸把瘦子拉起来,推到门口,“你守着,耳朵放机灵点。”又挥了一下手,铺上又跃起一个秃顶。秃顶身子凌空飞起,一脚踹在林苟生的屁股上。长脸和秃顶手脚并用,不一会儿,就把林苟生打得一动不动。两人歇了一会儿,秃顶说:“二哥,这家伙细皮嫩肉的,杀不了人,也抢不了钱,我看他是个采花贼,不知坏了几个女人才栽了。他不是不想说,是说出来丢人!这种强奸犯,也该尝尝那种味。这几天火重,小瘦子那勾子太尖,碰都不想碰。”长脸又踢了林苟生一脚,骂一声,“怪不得他娘的口严!老子平生最恨这种鸟人。大哥,这么办行不?”胖子一直一个姿势坐着,嘴里说:“让他知道知道规矩也好。”林苟生这才明白看守和他说那番话的分量,想喊吧,脖子还被人紧紧箍着,大惊之下,手和腿又挣扎起来。长脸喊道:“老四,抱紧了。”把手伸进被子,解掉林苟生的裤带,又对秃子说:“把他弄趴下。”秃子踩住林苟生的鞋,挥动手臂朝林苟生腿窝处砍去,嘴里喊着:“趴下!”林苟生又跪在地上了。矮子一侧身,骑在林苟生的肩上,把林苟生压趴在地上。秃子就势压住了林苟生的小腿。这一连串动作,显得轻车熟路。长脸把林苟生的裤子再脱一截,朝白花花的一瓣拍了一掌,低下头亲了一口,“奶奶的,还是用胰子洗的澡。”解了自己的裤子,扭头说一句:“大哥,你先尝尝鲜。”胖子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略带厌恶地说:“没有出恭,我嫌脏。”矮子叫一句,“二哥你快点,这家伙劲儿真大。”长脸朝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朝林苟生勾子里一抹,俯着身子顶了进去。林苟生直觉得两股眼泪从眼珠里炸了出去,心里叫着:“天呢!我完了——”
林苟生感到万念俱灰,再不愿正视这种奇耻大辱,像一条鱼儿从地上跃起,朝着一面墙撞去,把踩着他裤带的矮子带倒在尿桶边上,额头上撞出个大血包。胖子惊得站了起来,先是自言自语,“不像,不像,强奸犯、采花贼没这种刚烈。”穿了鞋子叫道:“快把他抬过来!”
林苟生被四个人抬到已经属于他的铺位上。胖子伸了鼻子嗅嗅,把林苟生被尿湿的被子拽到瘦子脸上,“把你的被子换给他,妈那个毬,满肚子都是下三滥坏水。”掏出手帕揩揩林苟生头上的血,俯下身子问道:“兄弟,你到底犯了啥事?现在可以说说了。”
“补充右派。”
“你说啥?”
“补充右派。五八年秋天补上的。”
“右派咋弄到这儿来了?”
“我不服,后来上书毛主席要他纠正反右扩大化,我就变成了现行反革命。”
胖子就势跪在稻草上,捉住林苟生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林苟生摇摇头,艰难地说一句:“不,知,道。”
胖子不解地自顾自说着,“这种事倒不新鲜,只是你一个政治犯,咋会送到这个鬼地方,听说这里从来不收政治犯。我没犯事时,就知道这么个地方,知道省里有个专关十恶不赦又不够挨枪子儿的人的监狱。这不是黑着勾子把你朝死里整吗?天爷,你该早点说呀,早点说。你是这个时候的政治犯,大英雄啊,这个时候还敢说真话,不是大英雄是什么!你看看,你看看我都办了些啥事!”胖子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一脸横肉兀自跳着,大号元宵样的眼珠里喷出了怒火,整个人迸出一股逼人的杀气,身子慢慢朝长里长去,眼风一抡,捉住了秃子,“你过来!妈那个毬就你阴,就你肚里的花花肠子最多!这位兄弟一进来,你就存了这个心。你这个王八蛋嫉妒心最重,又是世上最贪的那号人,谋财害命的事你不止做了这一件。是唱唱歌呀,还是挨我两拳。你无期,老子也无期,无所谓加刑不加刑,断你两根肋骨不屈你吧。”秃子吓得脸色煞白,牙齿打着颤,“我,我,我唱歌,我唱歌。”说着,哆嗦着双腿往尿桶那边走。“回来!”胖子伸出大手把秃子扭转来,“去把你的碗拿过来!”秃子顺从地拿来自己的碗,颤颤栗栗看着胖子。胖子说:“解开他裤子,让他朝你碗里尿一泡。”林苟生不愿意尿,用手推着秃子的手。胖子冷笑道:“你一定要尿,尿了你就知道在鸡公山咋活人了。这里住的每个人,手上都有血,你要让他们怕你,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你别忘了刚才他们是咋整治你的。”林苟生忽然间就有了撒尿的冲动,对着那只粗瓷碗尿了一大泡热尿。胖子怪笑着拍拍秃子的肩膀,“让你喝吧,也太委屈你了,再说,你已经答应唱歌了。不过呢,你要登台了,先让热尿熏熏脸,美美容,省得你唱不好。”秃子无奈,只好把脸放到碗上边,让尿热气熏。胖子说,“你们都愣啥愣,都去尿。”三个人都走过去对着尿桶撒了起来。胖子又坐下来,看着林苟生说:“你见识见识,这是我创造的立体交响乐,再刺儿多的人,唱两回,摸着就光了。你把尿倒进去,开始吧。你们别忘了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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