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秃子在墙上打个倒立,长脸和矮子捉住秃子的双腿,把秃子移到原桶旁,喊了一声“一二”,就把秃子的头倒装在尿桶里。秃子两手撑在桶沿上,两条腿被长脸和矮子压在墙上。瘦子蹲下来,拿起一根筷子在尿桶外面梆梆敲两声,秃子的歌声就从尿桶里传了出来……
林苟生听完这几段唱,那个一直在心里游荡的死的念头倏然间变得无影无踪了。他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活下去。胖子突然喊道:“老二!”长脸马上把笑脸凑过去,“大哥,有啥事?”胖子说:“这屋里又多了一位兄弟,这排行你说该咋变呢?”长脸一脸媚笑,“咱这里头的规矩,不序年龄不序财,这位兄弟是大英雄,又是大哥你看中的人,我从今天改作三哥吧。”胖子嘉许地看了长脸一眼,“还是老二有眼色,知道进退,怪不得你该吃花生米的担待,最后竟变成二十年!以后日子还长,咱一○六房还要保在鸡公山的地位,你人熟心活,这位兄弟当老三吧。”话音刚落地,秃子、矮子、瘦子忙不迭地“三哥三哥”叫了起来。
林苟生入监狱第一晚,荣升了三哥。折腾这么久,大家早乏透了,打哈欠伸懒腰准备睡觉。胖子躺下了,又对林苟生说:“今天的委屈,你也别往心里去。成年累月看不见一个女人,滋味不好受。睡了吧,明天还要刨红薯。”
第二天,林苟生跟着队伍,在荷枪实弹战士的押送下去刨红薯。肛门火辣辣地疼着,走着山路,两腿不由得绞绊在一起了。一个战士一枪托把林苟生砸在坡地上,嘴里骂着:“偷什么懒,装熊!”胖子忙扶起林苟生,赔着笑解释说:“排长,他是新来的,力气弱,我来帮他,误不了事。”战士冷笑一声:“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妇女的时候,你咋恁有气力!”不再纠缠,给了胖子一个面子,背着枪又吆喝起来。林苟生在胖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向红薯地,这一瞬间,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从此彻底死了上诉的念想。
以后的九年,林苟生在胖子的庇护下,在鸡公山监狱过着重复乏味、色彩单一、终年见不到一个异性甚至一条母狗的生活。没过多久,他接受了男人与男人间错乱和倒错的关系,和胖子建立了一种日后想起来总是感到肝肠寸断的友谊。直到胖子决定帮他越狱的那一天,林苟生才知道胖子的历史。前几天,林苟生负责喂养的五头猪突然死了两头,他被指控毒杀了监狱的牲口,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服劳动改造,狱方当即宣布给他加刑五年。这天晚上,胖子跪在两天滴水未进的林苟生的床铺边上,握住林苟生的手,流着眼泪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我犯了啥事才进来的,我这就告诉你。我是省武术队的教练,十年前我带队外出比赛回家,床上睡着另一个男人。我打了他五拳,他断了五根肋骨,留下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本来,为这事顶多判我七到十年,因为那男的是省领导,我就成了无期。这辈子我是不指望减刑活着离开鸡公山了。这两天,我已经把你的事打听清楚了。你们龙泉不希望你再回去了,送你来时,他们就是让你在这里老死的。前些日子,你们龙泉来了人,说是受什么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之托,来问问你的服刑情况。苟生啊,你究竟为了什么事把人得罪得这么苦,时隔近十年还是忘不了你,你不想说,我也不想问了。你应该有出头之日,就是拼着一死,我也要设法把你送出去。你是政治犯,风头一转,或许就有出头之日。你要吃饭,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十天后,在伐木的时候,出现了大规模的骚乱逃亡事件。林苟生谨记着大哥的吩咐,先藏在灌木丛中,然后从事先选好的地方滚下了山坡,碎石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两年后,他再次潜回鸡公山,打听到那次逃亡,只走脱了四人,胖子大哥被就地枪决了。
在以后多年的流亡生涯里,他忘不掉胖子,忘不了和他相濡以沫近十年的伙伴和同谋,他从那令人心酸的漫长岁月里获得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动力。渐渐地,胖子的实体与这广阔的天宇相融了,变成一缕绵亘无尽的相思,变成一股充盈在胸间的激情,犹如那遥远的山坳里专门为他演奏过的一阕缀满了天籁音符的绝响,激励他前行,直到后来,一个个女性相继走来,胖子才逐渐演化成一则古老的传说。
一定要把真相掩盖过去,哪怕出卖上帝也在所不惜!林苟生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直笑得白剑捂着耳朵大叫,这才收住了笑,神秘兮兮地说:“这个你都不懂?我在新疆流浪过五年,那里有一种风俗,当一个人发了意外的大财后,一定要和最要好的同性朋友行贴脸礼,然后与之分享,要不然,一座金山瞬间就会变成石头。我拣到一个大宝贝,过两天就准备下广州了。”白剑面露将信将疑的神情,忍不住追问一声:“什么宝贝?”林苟生道:“我用一千五百元,从乡下一家破落的清初举人后代那里买下一幅八大山人的指画《竹石图》!你想不想看看?”白剑道:“画我倒略知一二。这朱耷的画,真迹很少见,多半都是赝品。你可别买到假画了。”林苟生急了,“不可能是假的!你别忘了,我是历史系的高材生,干这一行也不是一天半天,能走眼?不信你来我屋里看看,保证是货真价实的朱耷。”
两人正要出门,妙清拿着报纸过来了,微笑着说道:“白记者,中午刘书记来找你,等了好久。他让我把这张报纸送给你,并且说龙泉要好好谢谢你。”林苟生抢过报纸道:“我看看你挖了什么狗头金了。”睃了几眼,先看到报角上那则会议消息,惊诧道:“庞秋雁不该出这种丑呀,一辆林肯被扣事小,刘清松这回可就孤家寡人了。噢,这是你的大作,哎呀呀,作的是官和商的文章,位置不错,只是屈尊地委宣传部长之下。我明白了,刘清松摸清了你的赌技,就要下注了。”白剑丢过去一个白眼,“胡说八道!前几天我请刘书记帮忙,让他给我表妹找份工作,在城里混碗饭。”妙清哪里不明白这是回避她,走了两步,又说道:“差点忘了,刘书记让你回来一定要给他去个电话,他在家里等。”林苟生眼珠儿转几转,退到自己门前,叮咛道:“说不定你还真是个行家,打完电话别忘了帮我看看画。”
刘清松没过多奉承白剑的文章,很快就说起上次查账的事,告诉白剑,各乡的账他已安排人分头查了,等汇总后去他那里取,并询问白剑家里有没有别的事需要他办。白剑对刘清松的态度急剧变化还有些不适应,就把表妹的事抛出去投石问路。刘清松满口答应道:“这算什么事,我保证她一周后能来城里上班。”
白剑在屋里呆坐一会儿,想起前两天在赵春山家里碰的一鼻子灰,不敢轻易认定已经柳暗花明了。
林苟生转动着画轴,屋里立即弥漫着陈久的霉气。白剑远距离、中距离、近距离看着,又不停地变换着角度。林苟生叫道:“走遍全国,没见一个人像你这样赏画,能不能快一点,胳膊要酸断了。”白剑说:“你放床上吧。真不知谁是外行哩。远看是观一种气和神,中看是把握一种全局结构,近看是摸其具体的谋篇。还得细看,细看是观其具体笔法,墨泽的鲜暗。”说着,俯下身子看了起首印、落款和那些密密麻麻的收藏印,又凑近一点,看那个“八大山人”,手在画上跟着笔锋走着,最后用手指在浓墨泼成的巨石上一蘸,放在鼻尖深深地一嗅,感叹道:“好一幅《竹石图》!”林苟生洋洋得意道:“怎么样?没吃亏吧?没想到你真在行,词儿也是一套一套的。你看这石头,这竹子,精精神神,又带点傲气,非朱耷这样的皇家嫡传后人画不出来。”白剑冷冷一笑,“你只说对了一半。朱耷作画,心境爽朗时,八大山人写作‘笑之’,心境郁闷时作‘哭之’,这一典故并非今人挖掘出来的。朱耷这一作画习惯,明末已在画界广为人知。一个名家的习惯成了显学,不是什么好事,必为后世造车载斗量的赝品。这幅画的狐狸尾巴不在这地方。”林苟生憋不住,瞪着眼睛插话道:“你意思说这幅画不是真迹?”白剑说:“确实如此。”林苟生跳上床去,把卷了的画再次伸开,急忙说:“你讲讲你的道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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