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玉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四下抡抡白茫茫一片的洪水,心里盘算着:先填饱了肚子再说,到时瞅个空,跳水走了,他能怎么着?无师自通似地冒了几句很在行的话:“命是拣来的,这时不捞一把,等啥时候?三七开,你可别变卦,我跟你干。卖了你?不也卖了我。”光头摸了一个馒头扔给申玉豹。申玉豹三四口就把它吞了,蹲下,不客气地自己又拿了一个小口小口嚼着。水面上罩上了一层纱一样的水雾。贪污犯眯着眼看着天色,以命令的口气说:“尸首泡了半夜,该漂起来了。眼要机灵点,别打瞌睡,等捞足了,枕住女人的金奶子睡个够。朝深水里推。”申玉豹站在木排上,望着浩淼的大水,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他想起了上初中时学过的一个词:随波逐流。
“娘的,撑住,撑住,用竹竿戳住地。照你这种干法,晚上真到汉江放排了。看见那棵树了吧,靠过去,看看挂住什么货没有。”“漂过来一个,是个老头——”“截住。”
贪污犯捋下老头的手表,拿起来看看,又听听,手舞足蹈起来,“开市大吉,开市大吉,老字号英纳格金壳马蹄表,八百块钱就算便宜卖了。”他把手表装进一个特制的帆布袋里,看看木排上嘴脸歪斜的尸体,一脚踢过去,“下辈子别忘了再为老子积攒一个,你好好安息吧。”申玉豹惊呆了:挣钱原来这般容易。如果光头讲信用,这一分钟他就挣到了两百四十元!申玉豹精神为之一振,眼珠子贼溜溜地在水面上转过来转过去。贪污犯把申玉豹的变化捕捉到了,大加赞赏道:“小兄弟学得快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线上的人,你的眼是小些,可是聚光,你想啥,它会说。”
一个庞大的漂浮物游来了,申玉豹弯腰捉住一看,里面是些布料,很想留着将来做身好衣服。光头用撑竿毫不吝惜地把布料推走了,看见申玉豹还有点流连,老奸巨猾地说:“这东西又沉又不值钱。记住,找小巧的、值钱的物件,手表、现金,还有压在箱子底的首饰。就是这些东西把咱俩压沉了,到阴间,阎王爷也没咱腰粗。”没过多长时间,帆布袋像吃了激素,很快越长越胖了。申玉豹每看一眼这个袋子,心里就怦怦怦地跳一阵儿。他们把木排划到一片树林里,贪污犯一件一件摸着挂在树梢上的衣服,把现金和粮票装起来,其它东西胡乱扔在木排上。从一件女人衣服里掏扔出来的东西,吓了申玉豹一跳:一个折着的信封带着几只没开封的避孕套。申玉豹一手扶着撑竿,弯下腰拣起了那封信,好奇地掏了出来。有些字迹已有些模糊,大致还辨得清楚。
我最最亲亲的心肝儿:
千万不要再折磨我了!你立逼着我一刀结束过去的一切,我何尝不想这样。我早受够了!她是一个政治偏执狂,我害怕说梦话出什么差错,已经严重神经衰弱了。我早就对这场运动厌倦了,对她也彻底绝望了。生活给我开了个大玩笑,我竟娶了一个窃听器。自从看见你子君一样的秀发和眼睛,我就比涓生疯狂十倍地爱上了你。你知道吗?自从我和你灵与肉都合二为一后,我再没让她碰过我。我天天都在盼你呀,盼呀盼呀。生活在这个人人都戴假面具的时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现在终于有了你,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你就是那黎明的曙光、林中的响箭、黑暗王国的一丝光明。给我一点滋润吧!我把防止灾难降临在你头上的东西都准备了。今天她冒雨去整别人的黑材料,晚上不回来。你来吧来吧,来吧,我用整个心灵等你等你,等你……
……
“你看毬啥?”光头说,“快划!”申玉豹把信扔进水里,嘟囔一句:“唉——老天真不公平,有热被窝睡,还送他野食吃!”木排出了树林漂向像个村庄一样的地方。只有一个屋顶裸在水面上。“大哥——救救我——”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过来。申玉豹弯腰望去,看见一个赤裸着上体的女人在一棵杨树冠中随着水流摇动着。木排被另外两棵树挡住了,划不过去。光头嘴角的肌肉抽搐着,“你下去,把她弄过来。”
姑娘爬上木排,马上蜷成一个肉团,嘤嘤地哭泣着。申玉豹拣起木排上光头的一件衣服扔给姑娘。光头背对着申玉豹蹲下了。姑娘哀求着,“大叔,大叔,你别……你救俺一命,俺会报答你的。大哥,大哥。”求救的目光越过光头的肩膀,直射申玉豹。劳改释放犯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抓起三棱刮刀,用手摸着上面的水珠子,自言自语说:“我有过一个老婆,后来和我离婚了。兄弟,什么都有第一回。机会来了,就看你敢不敢抓了。”申玉豹感到了恐惧。这地方是个低洼区,水流得极缓。如果没有这个姑娘,申玉豹听了这番话,肯定马上跳水了,东南方一两百米处就有树木和房顶,跑得了。可是,那姑娘的目光却牵得他不能动弹。三个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木排失去了控制,在水上摇摆起来。姑娘没等申玉豹表明态度,自己选择了跳水。贪污犯一扑,就把姑娘捉住了,笑着对申玉豹说:“别傻了,什么东西都有你的,包括这个姑娘。你朝那个树林划,我等不及了。”申玉豹愣神的工夫,光头已把姑娘扑倒在木排上,接着就传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劳改释放犯惊跳起来。申玉豹看见那把三棱刮刀已经扎在姑娘坚挺的乳房中间,姑娘的两只手紧握着刀柄。申玉豹再不敢迟疑,抱起那些馒头,纵身跳进水里,向远处的几个房顶游去。光头反应过来了,“兄弟,你别走。”知道无济于事,拔出刮刀舞着,“你他妈的,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手表上有你的指纹,算你妈的命大。”
申玉豹骑在房顶上,紧紧抱住那袋馒头,看着融入天水一色的木排和光头,嚎啕大哭起来。又吃了两个馒头,仰头喝了几口雨水,申玉豹再一次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雨还没有停,洪水没有露出一点要消退的迹象,北面八百里伏牛山的头顶上,黑黄的雨云仍在激烈地翻滚着。一种声音传来了,申玉豹支起耳朵听出是马达的声音,猛地从房顶上站起,含着热泪挥舞着包馒头的衣服。水面上一艘快艇由远而近了。
申玉豹爬上快艇,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给他打伞的年轻人。中年人严肃而悲恸地问:“你是哪个公社的?”申玉豹慌忙坐起来答道:“石佛寺的”,“你们村逃出来多少人?”申玉豹摇摇头,两行眼泪滚了下来,嗫嚅着,“大水来之前,有人去了西岗上,我和我妈我妹子离开申家营,差不多还有一百多人上了房。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中年男人眼里闪出慈父一样的光亮,伸手轻轻按按申玉豹的头顶,带着怀旧和内疚的心情说道:“申家营是个洼地,又临着河,这场大水不知要断送我多少老熟人。党和政府愧对你们呵,没有提前通知你们疏散。这笔账早晚要算一算的。无休止地开会争吵,无视前几年修那些水库的质量,一提这些水库可能出问题,就上纲上线,说我别有用心,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扬言要把我再送回牛棚去。耽误了两天时间,白送多少人性命!如果没有这些水库,哪里会有今天龙泉的大劫难啊!这笔账一定要算一算。千古罪人,这些千古罪人。我李金堂愧对龙泉,愧对你们呢!”申玉豹一直在瞅着快艇甲板上架着的一挺机枪,那拖了几尺长的黄锃锃的子弹看得他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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