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个中年人走上甲板,“李副主任,早上我已经安排了快艇和人手在银行附近巡逻,那里不会出大问题。”李金堂默默地点点头,“你们再通知各受灾公社,让他们安排人力,保护好各公社的信用社和政府机要室、档案室。听说监狱昨晚把在押犯人都放了?这件事不要追究责任。犯人也是人。你们设法通知各灾民点,发出让在押犯到各灾民点报到的布告。严令各救灾分队,凡遇趁火打劫的人,无论行为轻重,一律就地正法。非常时期,如果姑息迁就,必将影响民心,必将影响救灾工作的全局。”申玉豹听得冷汗直冒。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远处水面上的那个木排,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李金堂侧过脸问道:“小伙子,你怎么了?”申玉豹用手指着木排,“他,他抹手表,杀……人……”
李金堂绷着脸,嘴里说着:“这是第五起了。小张,开枪。”年轻人把雨伞交给李金堂,很熟练地爬到甲板上。一串爆响过后,光头已不存在了。快艇靠近木排,没发现任何犯罪的证据。李金堂眼光冷飕飕地刺了过来。申玉豹惊得灵魂出窍,说一声,“他有个口袋,”纵身跳入水中,约有一两分钟,申玉豹露出水面,双手举起了那个帆布袋。李金堂弯腰摸了口袋,发现口袋用一根细绳系在木排上。割断了绳子,从口袋里倒出几十只手表和一堆纸币、粮票。李金堂端起机枪,对准躺在木排上光头的尸体扣动了扳机,直把子弹打光了。申玉豹连惊带怕,昏了过去。
李金堂蹲下去,伸出手掐住申玉豹的人中穴,看见申玉豹眼皮动了动,厉声喝问:“叫什么名字?”申玉豹只好睁开眼睛,一脸恐惧,颤声答道:“申玉豹。”
“你父亲叫什么?”
“申宝栓。”
“你妈叫曹改焕?”
“是的。”
李金堂轻哦一声,“你还有没有兄弟?”
“只有一个妹妹。”
“你五一年出生?”
“是的。”
李金堂绷紧的脸慢慢松弛了,眉宇间凝聚着的杀机随即缕缕散去,仍黑着脸说:“我认识你爹妈。你太丢他们的人了!亏得我知道他们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要不然……小伙子,好好做人吧。”李金堂又仔细看看申玉豹,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模样自己有些熟悉,哪里熟悉,又说不上来。这个时候,李金堂还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为救三个犯人,已经牺牲了。
申玉豹再次见到李金堂,是在八年后一个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上午。李金堂已经认不得申玉豹了,他无法把当年在大洪水中目光中含着怯弱卑琐的黑瘦的农村青年和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满脸泛着油光、眸子里闪烁着显而易见的贪欲和狡黠、脸上能浮出操练了无数次已经变成生理反应的媚笑、显然已经小小发达了的、感觉上自信得有点狂妄的汉子联系起来。申玉豹滔滔不绝讲了他父亲、母亲曾给他讲了无数遍的申家沐浴过的李金堂的恩情。这番明白无误的、并不高明的谎言,并没有引起李金堂的反感,反倒激起了他探究的兴趣。李金堂认真打量着申玉豹,眼神很慈爱。他感到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年轻人,还是第一回。真是奇怪。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改革开放也就三五年时间,一个那么不起眼的小东西,竟出落成了一个人物的坯子,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看来真的颠扑不破。李金堂接过春英沏好的茶水,亲手递给申玉豹,亲热地说:“玉豹,慢点说,慢点说,不要急,不要急。我和你父亲母亲的事都成了过去,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申玉豹进门时两手空空,这时从西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大牛皮信封,用双手恭恭敬敬递给李金堂道:“李书记,李叔。上上个月,我就从外贸局连副局长嘴里知道二妹子香红要嫁给地区钱局长的大儿子了。这两千块钱小礼,请你收下。我知道迟了一点。不过按咱龙泉的风俗,添箱的事可以补添的。”李金堂微笑着接下了。春英对此深感意外。大女儿香艳远嫁省城省委钟秘书长的二儿子,二女儿这次嫁给柳城地区人事局钱局长的大公子,李金堂只收直系亲戚送的礼,别人送的礼都已经退还了,为什么要收第一次来家这个年轻人的两千块钱呢?这一段,李金堂在龙泉的权威,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挑战者是重新杀回龙泉做县委第一书记的任怀秋。任怀秋作为龙泉的地下党员,龙泉县城第一次解放时就浮出了水面,端坐在陈谢大军某部举行入城式的主席台上。县城再次失陷后,任怀秋蹲了八个月大狱,差点被还乡团杀了头。凭借这些资本,任怀秋在解放的第三年,就当上了龙泉县委第一副书记,若干年里,一直是李金堂的上级。“四清”前夕,任怀秋升任地委组织部部长。文革结束后,任怀秋大病未好,有三四年没出来工作。病好后,他选择了到龙泉任职的道路。经过两年多的明争暗斗,李金堂没占丝毫上风。任怀秋仗着资历深厚,甚至直截了当点过李金堂和欧阳洪梅的关系,要李金堂保持革命的晚节。这两年,李金堂终于发现了任怀秋的惟一的弱点:保守。李金堂看准社会大势后,凭借秦江的影响力,强行在龙泉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这个时候,他需要出现多个典型。申玉豹能担当此任吗?李金堂决定试一试。申玉豹毕竟是故人之子,自然带着三分亲。何况,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那个叫曹改焕的女人是这个小伙子的娘,自己更应该帮帮他们,就算还一笔孽债吧。李金堂连个谢字都没说,把信封随便朝茶几上一扔,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玉豹,看样子你如今混得不错。是连城锁叫你来的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李叔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申玉豹大喜过望,欠了欠屁股,上身坐得笔挺,“是这样的,我办了个驼毛羽绒加工厂。如今这钱呀,不是我吹牛,挣起来跟扫树叶一样。前几年日他妈可惨了。我岳父给了我五百块钱做本钱,买了十只玻璃戒指,赔光了。后来,我也弄了些玻璃戒指拿出去当翡翠戒指卖,也挣点钱,后来在西安栽了个大跟斗,让人给遣送回来了。摔打多了,也就悟出点道理。如今做生意,正是好时候。全弄真的,赚不了大钱,全弄假的,弄不好要出事。赚大钱在真真假假之间了。这一通,就真通了。你就说这茅台、五粮液吧,一瓶一两百,做假的准能发大财。懂得真真假假就好办了。买来茅台瓶子,把十来元一瓶的董酒装进去;买来五粮液的瓶子,把四块多一瓶的尖庄装进去,除非是品酒师和酒仙酒鬼能品出来,常人谁能识破?茅台和董酒香型一样,都用一条赤水河的水;五粮液和尖庄香型一样,干脆是一个厂出的。所以,这生意就能做长了。利润呢?百分之千,百分之几千。我这么说,不是说我在做假酒,我要干了这种事,打死我也不敢来见你。我只是打个比方。吃的东西,马虎不得,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人命关天。这种风险,我不会冒的。用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去年我到广州,十五块钱买块布料,说是不怕火烧,用打火机烤了,果真没事,回来做成了裤子,洗了一水,粘个火星就是一个洞。啥原因?布上涂了东西不怕火,水把东西洗掉了,又和普通的布一样了。全国有多少人抽烟?抽烟人都怕烧裤子,有了不怕火的布,抽烟的人都想弄成一条裤子穿。知道这布不耐火,不过笑一笑,骂一声了事。上当的人总不会断种,行话说,老的骗怕了,小的又长大了,这种事咱也不干。为啥?说得太实,怕不怕火,一烧就知道了。我细琢磨一下,在虚的上面做点文章好。譬如说暖和不暖和,说暖和就暖和,说不暖和就不暖和。这样,我就选了做驼毛和羽绒。这生意一做,真行。如今是货物供不应求。上个月有个外国人买了一批货,前两天又来电报要。我想把规模扩大一些。流动资金又不够了。”李金堂听出来点眉目了,申玉豹这是吃人们一个感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一块钱,回本要多少时间,利有多大?”申玉豹说:“李叔是个行家。照现在的订货单子,这么说吧,一块钱一年能净赚十块钱。”李金堂听得连连点头。挤走任怀秋,需要各个领域的硬件。任怀秋上任后,几次对包产到户提出非议,对个体经济更是冷眼相待。如果能尽快扶植一个能在全地区叫响的农民企业家,就能给任怀秋致命一击。要是龙泉铁板一块,李金堂树这个典型要便当得多,只用全力保证一两个个体户的低息或是无息贷款就足够了。如今打的是内战,这种办法就行不通了。申玉豹的经营方针,让李金堂看到了速成一个百万富翁的希望。他兴奋地说:“年轻时,我家里也苦,在欧阳家的一家绸缎庄里当过三年相公,对经营这一行,略知一二。如今这几年,物质财富确实增长很快,也有很多人很快富了起来。你有想法,人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李叔都支持你。你不但要挣钱,眼界要再放开阔一些,将来准备成就成一方人物,光宗耀祖。当年我给你爹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惜他死早了。他是个外粗内秀的人。你说这钱这么好挣,我有点不大信。记得马克思说过,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资本家敢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你说一块钱一年可净赚十块钱,一个月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你可别算错了账,一年一块钱赚不回十块钱可怎么办?”申玉豹急了,“李叔,多的我不敢说,你给一万,一年后我要挣不回五万,我把申字倒着写了。”李金堂道:“你要多少钱?”申玉豹说:“能给我贷来十万就中。”李金堂站起来说:“我给你贷五十万,明年要是你连本都赔进去了,你可知道有什么果子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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