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
(二月三日)
觐庄尝以书来,论“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截然为两途。“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不可,以其太易也”。此未达吾诗界革命之意也。吾所持论固不徒以“文之文字”入诗而已。然不避文之文字,自是吾论诗之一法。即如吾赠叔永诗:“国事今成遍体疮,治头治脚俱所急”,此中字字皆觐庄所谓“文之文字”也,然岂可谓非好诗耶?古诗如白香山之《道州民》,李义山之《韩碑》,杜少陵之《自京赴奉先咏怀》《北征》及《新安吏》诸诗,黄山谷之《题莲华寺》,何一非用“文之文字”?又何一非用“诗之文字”耶?
二四、论译书寄陈独秀
(二月三日)
……今日欲为祖国造新文学,宜从输入欧西名着入手,使国中人士有所取法,有所观摩,然后乃有自己创造之新文学可言也。……
译事正未易言。倘不经意为之,将令奇文瑰宝化为粪壤,岂徒唐突西施而已乎?与其译而失真,不如不译。此适所以自律,而亦颇欲以律人者也。……
译书须择其与国人心理接近者先译之,未容躐等也。贵报(《青年杂志》)所载王尔德之《意中人》(oscarwilde’stheidealhusband)虽佳,然似非吾国今日士夫所能领会也。以适观之,即译此书者尚未能领会是书佳处,况其他乎?而遽译之,岂非冤枉王尔德耶?……
二五、叔永答余论改良文学书
(二月十日)
……要之,无论诗文,皆当有质。有文无质,则成吾国近世委靡腐朽之文学,吾人正当廓而清之。然使以文学革命自命者,乃言之无文,欲其行远,得乎?近来颇思吾国文学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无学。救之之法,当从绩学入手,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
二六、杏佛题胡、梅、任、杨合影
(二月十四日)
良会难再得,光画永其迹。科学役化工,神韵传黑白。
适之开口笑,春风吹万碧,似曰九洲宽,会当舒六翮。
觐庄学庄重,莞尔神自奕,糠秕视名流,颇富匡时策。
其旁鲁灵光,亦古亦蕴藉,欲笑故掩齿,老气压松柏。
诸君皆时彦,终为苍生益。小子质鲁钝,于道一无获。
作诗但言志,为文聊塞责。必欲道所似,愿得此顽石。
既为生公友,岁久当莹泽。
杏佛此诗大可压倒叔永及适两作。
二七、《诗经》言字解
(二月廿四日)
尝谓余自去国以来,韵文颇有进境,而散文则有退无进。偶检旧稿,得辛亥所作《〈诗经〉言字解》读之,自视决非今日所能为也。去国以后之文,独此篇可存,故以附于此而记之,以识吾衰退,用自警焉。
《诗》中言字凡百余见。其作本义者,如“载笑载言”,“人之多言”,“无信人之言”之类,固可不论。此外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言采之”,“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之类,毛传郑笺皆云“言,我也。”宋儒集传则皆略而不言。今按以言作我,他无所闻,惟《尔雅·释诂》文“邛,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唐人疏《诗》,惟云“言我《释诂》文”。而郭景纯注《尔雅》,亦只称“言我见诗”。以传笺证《尔雅》,以《尔雅》证传笺,其间是非得失,殊未易言。然《尔雅》非可据之书也。其书殆出于汉儒之手,如《方言》《急就》之流。盖说经之家,幕集博士解诂,取便检点,后人缀辑旧文,递相增益,遂附会古《尔雅》,谓出于周孔,成于子夏耳。今观《尔雅》一书,其释经者,居其泰半,其说或合于毛,或合于郑,或合于何休、孔安国。似《尔雅》实成于说经之家,而非说经之家引据《尔雅》也。鄙意以为《尔雅》既不足据,则研经者宜从经入手,以经解经,参考互证,可得其大旨。此西儒归纳论理之法也。今寻绎《诗》三百篇中言字,可得三说,如左:
(一)言字是一种挈合词(严译),又名连字(马建忠所定名),其用与“而”字相似。按《诗》中言字,大抵皆位于二动词之间,如“受言藏之”,受与藏皆动词也。“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与采皆动词也。“还车言迈”,还与迈皆动词也。“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得与树皆动词也。“驱马悠悠言至于漕”,驱至皆动词也。“静言思之”,静,安也,与思皆动词也。“愿言思伯”,愿,邓(郑)笺,念也,则亦动词也。据以上诸例,则言字是一种挈合之词,其用与而字相同,盖皆用以过递先后两动词者也。例如《论语》“咏而归”,《庄子》“怒而飞”,皆位二动词之间,与上引诸言字无异。今试以而字代言字,则“受而藏之”“驾而出游”“陟彼南山而采其蕨”“焉得谖草而树之背”,皆文从字顺,易如破竹矣。
若以言作我解,则何不云“言受藏之”,而必云“受言藏之”乎?何不云“言陟南山”“言驾出游”,而必以言字倒置于动词之下乎?汉文通例,凡动词皆位于主名之后,如“王命南仲”“胡然我念之”,王与我皆主名,皆位于动词之前,是也。若以我字位于动词之下,则是受事之名,而非主名矣。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此诸我字,皆位于动词之后者也。若移而置之于动词之前,则其意大异,失其本义矣。今试再举《彤弓》证之。“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我有嘉宾之我,是主名,故在有字之前。若言字亦作我解,则亦当位于受字之前矣。且此二我字,同是主名,作诗者又何必用一言一我,故为区别哉?据此可知言与我,一为代名词,一为挈合词,本截然二物,不能强同也。
第74章 民国四年(1915)十一月廿五日至五年(1916)四月十七日(4)
(二)言字又作乃字解。乃字与而字,似同而实异。乃字是一种状字,(《马氏文通》),用以状动作之时。如“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又如“乃生男字”,此等乃字,其用与然后二字同意。《诗》中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皆乃字也。犹言乃告师氏,乃告而归耳。又如“婚姻之故,言就尔居”“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言字皆作乃字解。又如“薄言采之”“薄言往诉”“薄言还归”“薄言追之”等句,尤为明显。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郑笺,甫也,始也,是矣。今以乃代言字,则乃始采之,乃甫往诉,乃甫还归,乃始追之,岂不甚明乎?又如《秦风》“言念君子”,谓诗人见兵车之盛,乃思念君子。若作我解,则下文又有“胡然我念之”,又作我矣。可见二字本不同义也。且以言作乃,层次井然。如作我,则兴味索然矣。又如《氓》之诗,“言既遂矣”,谓乃既遂意矣,意本甚明。郑氏强以言作我,乃以遂作久,强为牵合,殊可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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