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罗斯福演说
(十月廿二日)
今日得闻罗斯福(theodoreroosevelt)演说,年来积愿,于今始偿。罗氏为此邦一大怪杰,其人之是非功过颇不易论定。其崇拜之者,尊之如神。其毁之者,乃至诋为伪君子(hypocrite),谓为贪位喜功,前年有人至欲贼杀之。此邦党见甚深,虽盖棺或犹未有定论耳。罗氏演说声音殊不及白来恩(bryan),有时其声尖锐如女子叫声,然思力明爽,恳切动人,又能庄能谐,能令人喜,能令人怒也。今日所说本省(纽约)政事,不足记;惟其言多警语,如云,今人皆喜诵古人名言法语,而不肯以施诸日用社会政治之常行,但宝糟粕而遗精神,但能言之而不能行之,亦何益矣!其言曰:
若我至波士顿为文学之演说,则波市人士倾室来听,以其波士顿之风流鼓舞我,而赞扬我。若我引爱麦生之言,谓国家精神所在,在于渔人,樵子,农夫,市贩,则波人必鼓掌欢呼。然我苟告之曰,爱麦生时之渔樵耕贩,即今日之矿工,路工,妇工,孺工,今日之国家宜顾恤此种工人之人权,则波人士将冷笑曰:“不图罗斯福亦为时俗所坏,非复吾辈中人矣。”是波人士但欲我高谈诗文,而不欲我以诗中真义译为人生日用之主义也。
罗氏又言:
政党若失其造党时之精神之主义,则毁之可也。今人之所以不肯去共和民主二党者,以为此其祖若父之党,不宜背之。然吾亦有孙矣,若五六十年后,进歩党(罗氏所创)沦为败类政客之傀儡,而吾之孙子徒以此为其祖父手造之党,乃不忍毁坏而重兴之者,则吾墓中之骨真将转侧矣。
是日来听讲者约有千人。
一四、纽约美术院中之中国名画
(十月廿四日)
第33章 民国三年(1914)九月二十三日至十二月十一日(2)
韦莲司女士归自纽约,以在纽约美术院所见中国名画相告,谓最喜马远《山水》一幅。此幅余所未见,他日当往访之。纽约美术院藏中国名画九十幅,中多唐宋名品。余在彼时,心所注者,在摩根所藏之泰西真迹二十九幅,故不及细观他室,亦不知此中乃有吾国瑰宝在也。今承女士赠以院中中国名画目录一册,内如唐裴宽《秋郊散牧图》,宋夏珪《山水》(疑是仿本),元赵子昂《相马图》,及《宋神宗赐范文正画像》,(上有熙宁元年勅,乃伪作也。范仲淹死于仁宗皇佑四年〔一○五二〕,熙宁元年〔一○六八〕在十六年后了。疑此像亦是伪品。十九年二月廿五日记。)皆甚佳。又有东晋顾虎头(长康)《山水》一幅,当是伪作。
一五、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
(十月廿六日)
吾友讷司密斯博士(georgew.nasmyth)自波士顿来。讷君为此邦持和平主义者之一巨子,尝周游欧洲诸国,随在演说,创设大同学生会,今为“世界和平基金”(worldpeacefoundation)董事之一;今以父病奔回绮城,今日下午枉顾余室,谈国家主义及世界主义之沿革甚久。讷氏素推崇英人安吉尔(normanangell)。安氏之书《大幻觉》(thegreatillusion),以为列强之侵略政策毫无实在利益,但有损害耳,不惟损人,实乃损己。盖今日之世界为航路电线所联络,譬之血脉,一管破而全身皆受其影响。英即败德,不能无损其本国财政也。德之败英、法亦然。能知斯义,自无战祸矣。其书颇风行一世,谓之安吉尔主义(angellism)。余以为此一面之词耳。公等徒见其金钱生计之一方面,而不知此乃末事,而非根本之计也。今之英人,法人,德人岂为金钱而战耶?为“国家”而战耳。惟其为国家而战也,故男输生命,妇女输金钱奁饰以供军需。生命尚非所恤,何况金钱?故欲以生计之说弭兵者,愚也。
今之大患,在于一种狭义的国家主义,以为我之国须凌驾他人之国,我之种须凌驾他人之种(德意志国歌有曰:“德意志,德意志,临御万方〔überalles〕”),凡可以达此自私自利之目的者,虽灭人之国,歼人之种,非所恤也。凡国中人与人之间之所谓道德,法律,公理,是非,慈爱,和平者,至国与国交际,则一律置之脑后,以为国与国之间强权即公理耳,所谓“国际大法”四字,即弱肉强食是也。(德大将卑恩赫低〔bernhardi〕着书力主此说,其言甚辨。)此真今日之大患。吾辈醉心大同主义者不可不自根本着手。根本者何?一种世界的国家主义是也。爱国是大好事,惟当知国家之上更有一大目的在,更有一更大之团体在,葛得宏斯密斯(goldwinsmith)所谓“万国之上犹有人类在”(aboveallnationsishumanity)是也。
强权主义(thephilosophyofforce)主之最力者为德人尼采(nietzsche)。达尔文之天演学说,以“竞存”为进化公例,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其说已含一最危险之分子,犹幸英国伦理派素重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道德之鹄,其学说入人甚深。故达尔文着《人类进化》(thedescentofman),追溯人生道德观念之由来,以为起于慈悯之情。虽以斯宾塞之个人主义,本竞争生存优胜劣败之说,以为其伦理学说之中坚,终不敢倡为极端之强权主义。其说以“公道”(justice)为道德之公理。而其所谓公道之律曰:
人人皆得恣所欲为,惟必不可侵犯他人同等之自由。
即“我之自由,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是也。则犹有所限制也。至于尼采则大异矣。其说亦以竞争生存为本,而其言曰:
人生之目的不独在于生存,而在于得权力(thewilltopower)而超人。人类之目的在于造成一种超人社会(superman)。超人者,强人也。其弱者皆在淘汰之列,歼除之,摧夷之,毋使有噍类。世界者,强有力者之世界也。今之所谓道德,法律,慈悲,和平,皆所以扞卫弱者,不令为强者所摧夷,皆人道之大贼也。耶稣教以慈爱为本,力卫弱者,以与强者为敌,故耶教乃人类大患。耶教一日不去,此超人社会一日不可得也。慈悲也,法律也,耶教也,道德也,皆弱无力者之护符也,皆奴隶之道德也,皆人道之蟊贼也,皆当斩除净尽者也。
自尼采之说出,而世界乃有无道德之伦理学说。尼氏为近代文豪,其笔力雄健无敌。以无敌之笔锋,发骇世之危言,宜其倾倒一世,--然其遗毒乃不胜言矣。文人之笔可畏也!
讷博士新自欧洲归,当战祸之开,博士适居英伦,与安吉尔之徒日夜谋所以沮英人之加入战事,皆无效。比利时既破,博士冒险至欧陆访察战国实情,故博士知战事甚详。博士谓余曰:
吾此次在大陆所见,令我益叹武力之无用。吾向不信托尔斯泰及耶稣教匮克派(quakers)所持不抵抗主义(nonresistance)(即老氏所谓“不争”是也),今始稍信其说之过人也。不观乎卢森堡以不抵抗而全,比利时以抗拒而残破乎?比利时之破也,鲁问(louvain)之城以抗拒受屠,而卜路塞尔(brussels)之城独全。卜城之美国公使匮克派,力劝卜城市长马克斯(m.max)勿抗德师,市长从之,与德师约法而后降,今比之名城独卜路塞尔岿然独存耳。不争不抗之惠盖如此!
博士之言如此。老子闻之,必曰是也。耶稣、释迦闻之,亦必曰是也。老子之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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