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父亲死后,魏富堂让青女到魏家大院做工,当女佣,一年挣回一百斤谷米,养活她娘。青女给北院小赵当丫头,后来解苗子来了,又伺候解苗子。
林岚们遭到袭击那天,冯明和副营长刘志飞找林岚谈话。一进门,冯明便闻到一股很特殊的香味,循味看去,桌上搁着一碗荷包蛋,汤里漂浮着几根连须带叶的绿。林岚说荷包蛋是青女送来的,里面的绿是细辛,细辛是镇痛的特效药,青女说她流了那么多血,给她止痛的。刘志飞说,细辛荷包蛋,味道挺独特。
冯明让林岚把情况再仔细回忆一下,尽量不要落下任何一个微小细节。当他听到敌人中有人说“要死的不要活的”时,他说,这人会是谁呢?
刘志飞说,除了魏富堂指使的人还会有谁,他是怕我们把他的真面目认出来,所以要死的不要活的。
冯明说,魏富堂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刘志飞说,让我们站不住脚。
林岚说她听声音是个女的,是标准的官话。
两个领导一下都愣住了,事情的变化太出乎他们的预料,让他们半天说不出什么。冯明愣愣地看着那碗荷包蛋,陌生的气味让他糊涂,让他理顺不清,但是他清楚地记住了这股味道,一辈子没有忘记。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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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的山路上,许忠德穿着长衫拿着雨伞,斜挎着小包袱,大步流星地走着。太阳刚刚冒红,他已经攀上了凤凰山山巅。五十多年后许忠德还记得那天的太阳是一下子跳出东面山峰的,那是一个瞬间,不是缓慢的过程。他还记得太阳出来的情景,刹那间大地一片金光,那光明来得突然迅速,让人来不及思索,虽然脚下的峰峦大部分还在暗影中,但站在山顶的他已完全沐浴在阳光下,浑身上下金光灿烂,充满了神圣。那情景,很像是他后来在“文革”期间看到的《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去安源》是当时一幅著名的油画,大街小巷挂着,各家的屋里贴着。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年轻的毛泽东穿着长衫,拿着雨伞,迎着太阳走在山的峰顶,脚下的群山还在沉睡,毛主席却阳光灿烂,满怀着希望和责任……每每看到这幅画,许忠德都要在画前停下脚步,滞留半天。他觉得,画上的人物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他许忠德,要不,那景致那神情不能那样一致,连那把伞和伞上的修补也一模一样。这种感觉许忠德只能作为秘密压在心底,说他跟伟大领袖一样,或者伟大领袖和他一样,都极其反动,让人知道了是了不得的事。“文革”以后,《毛主席去安源》再没人挂了,后来的年轻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这幅画。但是许忠德的箱子底还保留了一张,半张报纸大,印刷很粗糙,画上头有“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的字样,没事的时候,他就拿出来看。他不在乎画面的模糊,他的意念在画的内容,他从来没认为画上的人物是伟大统帅,他认为那就是他自己,是1949年的自己。
1949年,油菜刚刚结荚,在成都读书的许忠德收到了魏富堂的一封亲笔信。信是写给青木川在成都读书的子弟们的,意思说川陕局势动荡,青木川战略地势重要,必定将成为兵家争夺之地。为家乡免于燹乱,魏富堂希望在外的学子们回到家乡,辅佐他度过这一特殊时期,待局势平稳,他保证大家再续学业。许忠德在四川大学西南角的小树林里给大家读魏富堂的信,听的人有的站有的坐。许忠德念完了信,没人说回,也没人说不回,就那么僵着。
许忠德看看大家,大家躲避着他的目光,谁都不敢说不回。他们在成都读书、生活的一切花销,都来源于魏富堂的赞助,凭他们的家境,靠他们贫穷的农民父母,永远不可能提供他们到大城市念书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们对魏富堂的号召就应该唯命是从,不能抗拒。事情是明摆着的,不回,就意味着经济来源的断绝,没有钱,在成都,别说上学,就是活下去也很困难;回去,回到那偏僻的山乡去,重新为那重叠的山峦所挤压好像已不可能。既然走出来了就走不回去了,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就是后来到了21世纪,那些走出大山到城里打工的青木川后生,也没见有谁出去又回来的。没见过大世面便罢,见过了大世面那目光就大得青木川无法承载,装不下了。
那天在四川大学听魏富堂号召信的一共九个人,决定回去的只有许忠德一个。有两个说看看再决定,至于其他几个,连考虑的余地也没有。他们说就是要饭也在成都要,回去跟着土豹子扛枪打仗,娶妻生子种庄稼,这多年的书难道白念了?在那次会议上,他们第一次将魏富堂叫做了土豹子,无疑的,他们认为自身已经脱离了土豹子的行列,成了有文化有知识的文明人。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的心里已经和青木川的这位民团司令做了彻底决裂。只是一念的瞬间,他们就找准了人生的立场和位置,并且将土豹子的资助抛之脑后,呈现出翻脸不认人的态势。用不着为了谁的资助而听命于谁,他们是有独立人格的知识人,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前程,有选择的权利。到了这个份上,用不着再念着谁的好处而感恩戴德,翅膀硬了可以展翅高飞,翅膀没硬也可以飞,只是高低远近而已。几十年后,在四川大学树林里碰头的这几个人很多都成了学问家,有的在国内甚有名气,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公开承认,自己是土匪供给出来的,也没有谁再走进青木川靠近过那座半坡的孤坟。他们也说求学的艰难,那脱离魏富堂资助后极短暂的一小段穷困,被他们大大地夸张了……人的忘却,有时候是故意的。
许忠德决定返回青木川。许忠德想得很简单,他是学历史的,他深知中国的命运走到了一个非常紧要的关口,魏富堂的身边急需要一个头脑清醒,对时局有准确把握的人,否则这个看似精明实则混沌的半匪半绅,会以自己的性情把青木川推入水深火热之中。许忠德不能自喻“明白人”,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国民党无可挽回的末日,看到了胡宗南在西南西北拥兵自重,不会轻易退却的局面,看到了魏富堂的犹豫和彷徨。在这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必定有大仗恶仗在川陕甘发生,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家乡。
许忠德喜欢历史,对唐史尤为关注。在他的家乡,在那些深山老林中,奔逃过三个唐朝皇帝,唐玄宗、唐德宗和唐僖宗,这是研究川陕地域的唐代历史很有意义的一个部分,是一段空白。他在川大将来学有所成,回去要致力于这方面的考证研究,挖掘出历史在山里的存留,这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许忠德在回青木川之前,向学校请了假,说是家里有事回去料理,事完了就回来,校方是准了假的。
如果许忠德知道他这一走再也回不了四川大学,与他喜爱的唐史再也无缘重逢,以及由于这次回乡给自己人生带来的诸多变化、命运的诸多尴尬,也许他会是另一种选择,大概他会和其他人一样,永不回青木川,一直到死。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唐史专家了,出席着各种学术研讨会,被人们尊敬着,簇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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