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回来了。
他为这个决定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1949年在凤凰山顶,拿着雨伞穿着长衫的许忠德遇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女人,穿着蓝竹布旗袍,齐耳短发,皮肤白皙,身材适中,女人站在山上用手搭在眉前正朝东望。女人迎着喷薄欲出的太阳和万道霞光,光在她的周围形成一道虚幻的光圈,她就站在光亮的正中。许忠德以为是中学的谢校长,紧走了两步,想上去打招呼。女人听见脚步声,倏地转过身来,一双凤眼警惕地盯着他,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许忠德有些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过了多少年,许忠德也忘不了那双能穿透人心的眼,那是一双犀利机敏,让人无法抵挡的眼,十分的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毕竟许忠德是在城市里历练过的,他稳住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是哪一个?怎么在这里?
女人并不回答。
许忠德以为她听不懂当地土话,改用官话说,莫不是谢校长的亲戚?
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目光再一次投向谷底,投向许忠德身后的蜿蜒山路。一团雾气,正由谷底升起,慢慢扩散开来,很快将山谷填满了。
许忠德看看周围,视野范围内只这个女子,并没有其他人陪同,便说,这里离青木川还有十几里,道上不消停,还是赶快走的好。
女人如同没听见,用眼再一次上下扫荡着许忠德。许忠德突然害怕了,他不能想象一个文弱女子在天刚亮的时刻,独自站立山顶,身上不沾露水,鞋上没有泥痕,没有行李,没有同伴,一副超凡的模样。她究竟来自何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在山巅难道仅仅就是为了观山景,赏日出……
许忠德决定尽快离开这里,他小心地绕过女人,正准备往青木川疾走。背后的女人说话了,我让你走了吗?
女人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威严,说的是跟谢校长一样的官话。
许忠德站住了。
女子说,叫什么?
许忠德说叫许忠德。
女子问,到青木川干什么?
许忠德说回家。
女子问,从哪儿来?
许忠德说成都。
女子说,这个时候往山里跑什么?
许忠德说想家了。
女子说,Idiot(傻屄)!
作为大学生的许忠德,完全能听懂对方粗野的漫骂,以他在成都的生活经验,他知道任何时刻都不能和城里人对抗,哪怕对方是个不起眼的城市乞丐,在势上也能足足地压过他。跟城里人打交道,他学会了默默承受,以不言语来对抗着轻蔑和挑衅。现在他低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站立着,等待着接踵而来的类似Idiot的侮辱性询问。
女子再不理他,背过手去,在草丛里走了两步,用脚尖挑起一条细嫩的蝮蛇。蛇翻卷着白色的肚皮,丑陋地扭动着,黑紫的蛇芯子火苗一样窜动。女人脚一抬,将蛇甩出一个优美弧线,抡下山坳。许忠德看得呆了,锃亮的黑皮鞋,肉色的玻璃丝袜,衬着那条麻色蝮蛇,让许忠德怀疑它的真实。但那的确是一条当地人称菜花烙铁头的含有剧毒、脾气暴躁的毒蛇,那只穿皮鞋的脚也的确纤细高雅,是城里上层女人所专有的脚。这样的脚,抖起只蝴蝶,抖起朵花儿,都不足为怪,偏偏的抖起条毒蛇!女人背对着他继续看山,许忠德借机匆匆往山下走去,他想起了屈原《九歌》里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子兮善窈窕”。走了十几步回头,看那女人已不见了踪影,她的突然消失就如同她的出现一样,离奇突兀,不可捉摸。
许忠德从心里泛起一种恐惧,从小在山里生长的他自然深谙山间的种种神怪传说,他甚至后悔将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向对方说出。青木川的人都知道山鬼常装成美女模样迷惑过路青年男子,索取姓名,晚上到家里来呼唤着男子姓名敲门,被山鬼缠上,多难逃脱,因为山鬼是个很执著的东西。明代学问家王夫之对山鬼下结论说:“此盖深山所产之物,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昼依木已避形,或谓之木客。”
山里人最忌讳的事情是遇到山鬼。
许忠德是个知识青年,不信鬼魅,但他解释不了眼前所见,顾不了许多,就算是真遇到了山鬼,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许忠德加快脚步,向着青木川一路小跑,再不敢回头。
刚刚踏进青木川,身后凤凰山方面就传来激烈枪声,许忠德惊骇地停住脚步,回身朝着山林呆望,他想不通,刚刚离开的那块地界发生了什么。
听到枪响,乡亲们纷纷从屋里走出来,伸着脖子往凤凰山方向张望。有的猜测是国民党骑兵二旅在跟土匪交火,有的说是解放军和国民党在争阵地,也有的说是土匪火并,也有的说是魏老爷的兵在跟解放军打仗。
魏富堂一身居闲打扮,穿着宽大的纺绸裤褂,坐在风雨桥头,看营长孙建军在河里摸鱼。魏金玉倚在桥栏杆上,半截身子探出去,在挑肥拣瘦地评论孙建军逮到的鱼。枪声一响,魏金玉对桥头的魏富堂喊,爹,山那边响枪呢!
魏富堂让孙营长带人去看看,凤凰山出了什么事。孙建军光着脚跑上岸,纠集了几个人就要走。魏富堂嘱咐说,无论是啥子情况,都不要搅到里头,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孙营长说,晓得。
魏富堂说,你得敬礼,回答“是”,“晓得”是啥子话!教你龟儿子多少遍了,老记不住。
孙营长双腿一并说,是!
孙营长原名“小三子”,排行第三,家里穷,魏富堂筹划办自卫队,他跟着鞍前马后地张罗,为的是能吃上一碗“上头搁了浆水菜”的饭。魏富堂嫌小三子跑进跑出叫个“小三子”不郑重,正好他也在筹划建立军队,就将小三子叫了建军。魏富堂一时兴起,成全了一个时髦的名字“孙建军”。“孙建军”叫到了全国解放,叫到了“文化大革命”,叫到了改革开放,一直都非常的前卫,没有过时之感。当年的小三子成了七八十的“三老汉”,名字却依然年轻新潮,引领着青木川的几个娃儿都叫了“建军”。当然,娃儿们建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跟民团土匪全没了关系,跟小三子的“建军”也有了本质的区别。
孙建军带着几个人朝山上跑,险些和许忠德撞个满怀。孙建军以为许忠德是学校新来的先生,一脸的不耐烦,对许忠德说,好狗不挡道!
许忠德往旁边闪了,只觉得眼前的军官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一个兵见许忠德使劲看他的营长,吼道,看啥子看,这是我们的孙营座,惹恼了营座看不把你的心尖下了酒!
许忠德自然不敢说什么,及至看到“营座”后脖颈那块长了毛的黑记,才想起“营座”是大姐家的老三,两三年不见竟然蹿了个儿,还当了营长。他想喊住小三子,可是小三子已经和他那一帮弟兄驷马狼烟地跑远了。
魏富堂看着发愣的许忠德说,是许家老二吗?
许忠德走到魏富堂近前鞠了个躬说,是我,魏老爷。我接了您的信,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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