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明说青木川的路不适宜开小车,他记得当年魏富堂的汽车在镇街上跑来跑去,连调头也困难,魏富堂本人开车纯粹是为了摆谱,过洋瘾,张狂得很。张保国说魏富堂的汽车实在是让深山里的土豹子们开了眼,那意义跟城里引进了秦岭的大熊猫一样,是不能以钱来论的。张保国说,脚底下这条土路现在不怎么样,但它可以一直通到九寨沟去,基础不错,稍加修整就是条好路,到时西安的人逛黄龙,不用走成都,直接走青木川是一条近路,青木川的旅游发展前途十分广阔。
冯明说以前在这儿工作,哪里还想到旅游,哪里还知道有什么九寨沟,那时只恨这山大沟深,箭竹茂密,藏匿土匪,给革命制造困难。张保国说,那时的不便都是现时的资源,没有山大沟深哪有风景秀丽,没有茂密箭竹哪有国宝熊猫,一切都是辩证的,发展的,对吧,老首长。
冯明说,是啊,一样的事物,两样的角度,为这片土地的解放,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啊。
张保国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没有革命者的英勇牺牲,就没有今天改革开放的幸福生活。当年那些牺牲了的先辈哪里会想到今天的干部会开上吉普车,哪里会知道彩色电视、手机电脑,想想真是亏了。当然人民会记着他们,党会记着他们,他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冯明说张保国的话带有调侃性质,口气跟他的女儿冯小羽如出一辙。
张保国说,我们年轻人在老一辈革命家眼里总是很没出息,很不争气。
冯明说,这是因为你们经的事情太少。
车进赵家坝,到了魏元林家,魏家儿子见了车,远远地迎过来。车刚停下,就有一帮孩子攀上车来,扳这儿动那儿,张保国厉声呵斥,龟儿子,滚!
“龟儿子”们嗷嗷叫着并不散去。
冯明让张保国不要这样凶,冯明说,革命干部,对老百姓要亲切,“说话态度和气”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重要一条,对老百姓凶,老百姓就会反感我们,就会什么事情也干不好。
张保国说,这帮小崽子都是欺软怕硬,上头来了好车,奥迪、桑塔纳什么的都远远站着看,跟前靠也不敢靠。一看见镇上这辆吉普,就像来了活动大玩具,不管不顾地扑过来,钻到车里哪儿都敢摸。有一回一个三年级的小子竟然把车弄走了,开下了河沟……
魏元林的儿子插嘴说,青木川的男娃儿都爱车,打魏老爷时候就是这样。
冯明注意到,魏元林儿子谈到魏富堂的时候称的是“魏老爷”,他不明白这个解放以后才出生的后生,怎的也是魏老爷魏老爷地叫,五十年了,魏富堂的阴魂竟然没散,还在青木川当老爷!
院里,老楸树下有石头桌子,冯明没进屋,就在桌旁坐了,魏家媳妇端出泡好的茶,给冯明和张保国一人倒了一碗。冯明看那茶,淡绿色,有股清香之气,连赞好茶。媳妇说是今春丈夫从观音岩上采下的老鹰茶,老爷子让收着,非得来了贵客才能动。问怎的叫老鹰茶,儿子说茶树长在高海拔的绝壁上,只有老鹰才能落脚的地方,所以叫老鹰茶。观音岩的茶树树干粗壮,一人难以抱拢,远远望去一片蓊翳,山顶气候变化莫测,云遮雾挡,乍寒乍暖,茶的味道就分外独特,每年只有个把身手矫健的山民才敢攀上去采摘,采摘数量有限,珍贵异常。老鹰茶明朝时候开始供奉朝廷,一年不过一二十斤,要小心地包装,派专门官员护送京城,稀罕程度远远赛过珠宝金玉。冯明说他读过陆羽的《茶经》,那里面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没想到青木川竟然有此等好茶。
魏家儿子说,我父亲说,魏老爷喝的就是这个茶,喝了一辈子,就认这个。胡宗南送给他西湖龙井,他喝不来,都交给小赵煮了茶叶蛋。
正说着,魏家媳妇就端出了一盘剥了皮的煮鸡蛋和两碗醪糟,让冯明当点心吃。
张保国问魏元林到哪儿去了,说好的在家等着,怎的不见了人影。魏元林儿子嘴里胡乱搪塞,支吾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倒是儿媳妇痛快,说她公公刚才跟家里人闹嘴干仗,赌气骑车出去了。张保国问为什么闹嘴干仗,媳妇说老公公让儿子给买摩托车,说他要骑着摩托四乡转悠,还要上汉中,八十岁的人还要骑摩托,不是没钱,是不能给买。儿子说,老头子越活越任性,谁的话也不听,不给买摩托就闹气,刚才还好好的,三句话不对就变了脸,简直一个活脱脱的魏老爷。
冯明问儿子见没见过“魏老爷”,儿子说没有,但他知道魏老爷的脾气也大得很,得罪不得。冯明说,既是骑车走了,定是走得不近,大概一时半晌回不来。
儿子不说话,旁边的小儿郎们插嘴说车子就是魏家爷爷的腿。冯明问为什么,张保国说魏元林习惯骑自行车,无论到哪儿,无论多近都要骑车子,从村东到村西,几百米,也得骑车……有个小孩补充说,魏家爷爷在自家院里上茅房也骑车,被魏家媳妇从后脖颈扇了一巴掌。张保国让儿子把他父亲找回来,儿子说不知到哪里去找,孙子看了一眼冯明说他知道爷爷在哪里。冯明问在那儿,孙子说在老碾盘,冯明让孙子去叫,孙子痛快地答应,颠儿颠儿地跑了。
媳妇朝冯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其实谁都知道老爷子在哪儿,就是不便去叫,老爷子一犯毛病就坐到碾盘上骂人,越骂越来劲,越骂嗓门越大,东西南北都能听见。
张保国说魏老爷子骂人骂出了名,能从儿子骂到收生猪的老赵和他们家屋里的猫,骂到村长乡长县长,骂到布什小泉陈水扁,骂到蒋介石秦始皇,捎带挨骂的还有旁边看热闹的小青年和来劝慰的老哥们弟兄。老爷子信口开河,纵横万里,上下千年,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入骂,往往骂到最后,竟忘了所骂之初衷,不知骂因是由何而起,需旁边小闲人们提起新的“骂题”才能继续延续。碾盘是乾隆年间的老物件,用了十几代人,现在有了机器碾面碾米,就废弃不用了。有西安的画家在乡间盖了别墅,缺少些乡村点缀,看上了这个碾盘,给村里六千块,要把碾盘拉走。以魏元林一帮老头子老婆子为代表,就像老电影《红旗谱》里的朱老忠护钟一样,进行了不懈的护碾运动,一天往老碾盘走几遍,轮番值班,把个碾盘看得严严实实,谁也甭想动一动。村长把画家给的定金花光了,也不是揣进自家腰包,是做了招待费,常有上边来人,不能让人空着肚子走,又没有专用经费,就得到处想辙,没两个月,半个碾盘就给吃下去了,想让人家画家来拉碾盘,有老的们护着,想给人家退定金,又没有,就这么僵着。后来画家一到村里来,村长就躲了,十回有十回找不着,闹得画家很恼火,说跟谁打交道也别跟农民打交道。说农民办事没规矩,没信用,见钱眼开,拉屎往回缩,总之话说得很难听。魏元林们不管,要说没规矩是村长没规矩,要卖村里的东西,村委会几个人一捏咕,就敢拍板,碾盘是村里全体民众的,不是村委会几个人的。村委会那几个小屁孩,最大的是1973年出生的村长,连困难时期都没见识过,老碾盘多大了,上头有字刻着,乾隆十七年,老祖宗了!1973就敢卖乾隆十七,胆子也忒大,想得也忒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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