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碾盘在村里中心位置,就像村里的中央电视台,魏元林老爷子往那上头一坐,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看着盘旋的老鹰,舒服自在,不骂骂人也是对不起这碾盘。大家也都知道这是八十的老爷子闷得慌了,在解心烦,败心火,当然也有倚老卖老的成分在其中。
冯明想这个魏元林也是活得滋润,不愁吃穿还能骂人,也是造化,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魏元林的模样,想不起这个当年的文书都干了些什么具体的工作,用女儿冯小羽的文学语言说是缺少细节。
一袋烟工夫,魏元林被他孙子和一帮年轻人连推带拽地架回来了,有人给推着车,有人给拿着衣裳,轰轰烈烈如同皇上出巡回銮。老爷子一脸的怒气,嘴里呜啦呜啦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在老碾盘的时间太短,还没有骂尽兴,一进门就脱鞋,对着他的儿子啪地扔了过去。鞋没砸着儿子,砸着了鸡,芦花鸡扑扑棱棱飞上墙头,拴在墙根的狗就汪汪地叫,把铁链子挣得哗啦哗啦响。孙子过去把鞋捡了,替爷爷套在脚上,将爷爷扶到楸树底下坐了。魏元林也不问冯明是谁,对冯明说,花了那么多粮食,喂了几十年,喂了一只白眼狼!
“白眼狼”满脸尴尬,立在那儿只是搓手。
冯明看着魏元林的模样,还是没找回五十年前的记忆。
媳妇端过水来让魏元林润嗓子。魏元林喝了一口,眼睛一瞪,问怎的没有搁蜂糖。
媳妇说,您的血糖严重超标,大夫说够上糖尿病标准了,不让吃糖了。
魏元林脖子一横说,我愿意咋样吃就咋样吃!
媳妇说,这不是您愿意不愿意的事,不能吃就是不能吃,您不能看着有客人来了就故意跟我较劲,借着客人的面子跟我要糖吃。
魏元林对冯明说,瞧见了吧,人老了就得受气,就得受制于人。龟儿子在人面前装得很孝顺,好像啥都替老子想着,其实饭也不给吃饱,他们一人几大碗地装饭,给我一个小木头碗,一顿只给大半碗,再不就是一块掺了菜的麸子面饼。就是万恶的旧社会我也没落到这地步。以前说魏富堂虐待长工,可人家糠饼子也是尽饱吃的,就这还落个土匪恶霸名声,他们倒好,饭给半碗,菜是白煮,一点儿油水也见不着,整天饿得我眼睛发蓝,要给他们定成分,定个巨无霸也是够标准的。
媳妇有些委屈,想说什么,看了看儿子,终是没说。
儿子说,大夫给你定着量呢,饭吃多了,那些药等于白吃。
魏元林说,呸,我还不知道你们,啥子大夫,是李青女的女婿,你们是中学同学,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你说啥子他能不听你的!你不给我吃饱,他就说我有糖尿病,一个吹笛一个捏眼,配合挺好!
儿子对冯明说他父亲得了糖尿病,血糖是正常人的两倍。孙子说得更直接,说他爷爷是个泡在糖水里的糖人,血是甜的,肉是甜的,连尿出的尿也是甜的,整个一个大蜜饯。
魏元林说他什么病也没有,他身上哪儿都不难受,精神大得很,胃口好得很,一顿能吃一碗条子肉,喝半斤包谷烧。以前是想吃没得吃,现在是想吃不给吃,中国人民已经解放五十多年了,他却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媳妇忍不住说,怎的穿不暖啦,给您买的羽绒服不穿,愣是往狗身上套,吓得黄狗一见您就跑。
孙子说,就跟村长见了画家似的。
魏元林说,那《芦花记》的衣裳也是给人穿的?老子让你们给做件新里新面新棉花的小棉袄,说了几年,到今天连影儿也没见着,虐待老人,是要遭报应的。
媳妇说,现在农村谁还自己做棉袄,妇女们还有几个拿得起针线的,甭说棉袄,还能纳袜底的全村也没一两个了。
孙子问什么是《芦花记》。
魏元林说就是后娘用芦花给前房儿子絮的棉袄,看起来厚实松软,其实是样子货,屁事不顶。又对冯明说儿子把钱抠得太死,他月月的工资他们领着,几十年加起来甭说摩托,就是坦克也买得起了……
几个站在院里看热闹的年轻人起哄说,魏老爷子,买架飞机最好,直升的,连跑道也不要,直接在你家院里起落。
……买波音的阿帕奇!
张保国对青年们喊:去!
青年们说他们不去,他们要看城里来的大干部,要看英勇的三营教导员冯明同志。
冯明觉得青年们挺可爱,连连说,就让他们在这儿,就让他们在这儿,让他们听听过去老辈的革命事迹是很有必要的。
青年们见冯明不讨厌他们,越发得了宠,使劲往前凑,有搬着冯明手腕看手表的,有拍着肩膀喊“教导员”的,有的问冯明身上带没带着枪,有的问冯明国家哪一级干部外出要一级警戒。张保国让小青年们不要蹬着鼻子上脸,不要让人看着青木川的青年没教养,显得精神文明工作搞得没有成效。
青年们说教导员还没说什么,张保国就这样邪乎,狗仗人势。
张保国问魏元林认不认识冯明,魏元林说不认识,张保国让魏元林再想想,魏元林还是说不认识。张保国说,你怎能不认识,这是冯教导员,在咱们这儿搞过土改的冯明。
魏元林看了半天冯明,拍了拍脑袋,啊了一声,说他想起来了。
可是冯明还没想起来。
魏元林说,那年,分魏老爷东西的时候,是我造的册,刘小猪他们家分了魏老爷五亩水田,三间大瓦房,感激得刘小猪他爹领着全家来给工作队磕头,家里还给冯教导立了牌位。冯教导让我把他们送回去,把牌位撤了。我到了刘小猪他们家一看,那哪叫牌位啊,弄了张纸条贴在墙上,用碗在上头扣了四个圈……我还记得工作队走的时候和村干部会餐,吃的是大碗腊肉蒸洋芋,教导员什么都没吃,只是一味地喝酒……
魏元林这样一说,冯明想起来了,解放初魏元林原来是赵家坝初小的语文教师,被临时抽调出来担任青木川乡的文书,干了不到半年,又回去当老师了。印象中魏元林是个话语不多的青年,梳着茶壶盖一样的学生头,制服长过了膝盖,上衣口袋老别着两支钢笔,其实只有一支,另一支只是个笔帽。那天的会餐,魏元林是个端菜端饭的角色,谨谨慎慎,笨手笨脚,不似现在这般话多,这样能闹哄,不讲理。
魏元林说,那个刘小猪,刘小猪还记得吗?
冯明说,怎么会忘了?就是那个在山里让熊揪掉半个耳朵,瘦小枯干的娃子嘛!
魏元林说,就是,就是。
魏家孙子使劲追问“让狗熊揪掉半个耳朵的娃子”,魏元林告诉孙子,旧时青木川穷人家的孩子一到秋天都要到山上“捡秋”,补充家里粮食的不足。小猪的家在青木川属于大贫困,他爹妈拖着七个孩子住在观音岩的山洞里,一家人盼着的就是有一间自己的房,有属于自己的田。可是七个孩子啊,吃饭都成了问题,刘小猪的爹出去给魏富堂当长工,当护院的卫兵,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娘是个病身子,总是歪在洞子里喘。小猪到山里捡栗子,瞅准了一棵树,正要上树,树上的栗子却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小猪奇怪了,没风啊,栗子怎么自个儿往下掉呢?抬头一看,树上头有个穿黑棉袄的人在使劲摇晃。小猪说,大哥,谢谢啦,我在下头捡,你在上头摇,咱们一家一半。上头的也不搭腔,将栗子摇了一地。小猪冲上头喊,别摇啦,太多拿不了啦,快下来捡吧。上头的突然停止了摇晃,只听“咚”的一声,掉下个胖家伙,哪里是什么大哥,分明是一只大黑熊。小猪一屁股坐在地上,黑熊围着刘小猪转了一圈,小黑眼睛眨了眨,前爪一扬,呼地扇起一阵风,小猪的半个耳朵就没了。黑熊不想再理小猪,晃晃悠悠地走了。小猪大哭起来,捂着脸去喊他的兄弟,那天他的几个兄弟捡了两口袋栗子,都是狗熊摇晃下来的,他们没有给狗熊留一半,因为狗熊咬掉了小猪半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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