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吓了一跳,她也多少知道了些男女的事情,慌慌地说,十一。
魏富堂说,太小,你得上学,好好伺候太太,将来我送你到西安念书。
青女说她不念书,她就愿意伺候太太。
魏富堂说,把书念好了,你就是太太。
青女低着脑袋不敢说话,她在琢磨魏老爷话里的意思。她就是太太,谁的太太,魏老爷的太太么,要是那样她可不愿意,对她来说,魏老爷太老,比他爹还大。
魏富堂的身边应该说不缺女人,以他的势力,就是强迫哪个来,哪个也不敢不来。镇街上妓馆、烟馆的外来女子也有不少,但魏富堂的眼光却是太高,他睡的女人,一要有品位,二要漂亮,就是嫖妓,也得要“卖油郎独占花魁女”,这妓首先必得是“花魁”,还得由他一个独占。问题是青木川、青木川周边,找不到他想象中的花魁。馆里来了新姑娘,老鸨必请魏老爷过来喝茶,其目的不言自明,姑娘中也不乏佳丽,但魏富堂竟然没看上一个。人们观念中的土匪恶霸多是性欲旺盛,色胆包天,动辄便要强奸,便要玩弄女人,可是魏富堂却有些例外,他睡女人与娱乐无关,目的只有一个,生儿子,生好儿子。多少有些变态。后来人们分析,这可能与他当年和结发妻子刘二泉不正常的夫妻关系有关。
有一天,青女到前院去请示冬天给小赵房里拨炭火的事情,恰逢李五少爷来看他的舅舅,桌上照例放了蒙着红纸的核桃馍,五少爷坐在八仙桌旁边跟魏富堂讨论续娶舅母的事情。以五少爷的意思还是得在山外找,山里的女人再漂亮终归还是村气,没见识过大地方的名媛则罢,见识过了,便知道了大家闺秀的妙处,传宗接代,品种质量是第一的。
魏富堂闷着头不说话,只是呼噜呼噜抽水烟。
五少爷说外甥跟舅舅说这样的话当然很不合适,但是他娘给他下了话,让他在外头无论如何得给舅舅寻个满意的女人来,漂亮、学问、品位、门第一样不能少。
魏富堂说,你还有两个舅母,山外大家闺秀哪个愿意进山做小。
李树敏说,简单极了。
魏富堂说,怎么叫简单极了?
李树敏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青女说,把两个舅母送回西安就行了,用城里的说法是离婚。
魏富堂说,用当地说法就是“休”了,赵家姐俩也没啥子过错,休不得。再说,她们西安娘家大概是没人了,休回娘家就是把她们推上死路。
李树敏指着青女说,怎能说舅母娘家没人,她不是人?
李树敏说罢冲着青女一笑,青女觉着五少爷的笑里满是内容。她年龄小,还解不开,兜不住那些内容,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跟大小赵是永远分不开了。
那年冬天,魏家没给大小赵房里拨炭,陕南阴冷的天气冻得人瑟瑟发抖。南方的冬天跟北方不同,北方是冷在皮肉,南方是冷在心里。越是需要太阳的时候越是没有太阳,天老是灰蒙蒙的,无所谓早晨和黄昏,无处躲,无处藏,躲到哪里都是阴冷和潮湿。
果然冬天的日子没过多久,魏富堂就安排人,要将大小赵送回西安。
魏老爷在西安市后宰门给大小赵购好了一院房。为这个老乌跑了几趟西安,回来给魏富堂汇报说后宰门是西安的白菜心,离钟鼓楼不远,东有车站,南有市场,居家过日子绝对方便,房子里置办了一应手使家具,雇了两个当地老妈子,两个小厮,静候着姐俩入住。魏富堂还不放心,又安排青女在内四个丫头随同前往,使回到西安的赵家姐俩保留着已经习惯了的一切。依魏富堂的设计,护送赵家姐俩的团丁走到西安骆峪山口便折回,只三两个精干,便衣短打扮,和丫头们将女主人送至后宰门。
大小赵是晚上起身的,起身那天下午阴云低垂,飘着微微的雪花。青女出门看了几回天,都没有晴的迹象,她不明白为什么魏老爷将出发的时间选择在了晚上,而且是这么一个糟糕的天气。她为小赵准备了狐皮斗篷,问小赵要不要带上手炉,小赵说不带,什么也不带。的确,小赵把什么都扔在了青木川,只身一人,一件单薄黑袍,轻轻松松走出了门,就像她来的时候那样简单。
她们离开青木川的时候,雪停了,出了月亮,月亮周围一层彩色的晕圈,映照得山色河流都影影绰绰,仿佛隔了一层。昏黄月色中,大小赵一人一领滑竿,颤颤地走过河,河边站了几个人,是来送行的丫头们的父母兄弟。四个丫头准确说是青木川第一批出外的打工先驱,是而今青木川如缕不绝进城打工青年的先辈,她们的走,在许忠德等学子出山读书之先,并且意义完全不同,所以就显着有点儿悲壮,特别是在这微雪初霁,月色迷蒙的时候。丫头们兴奋中有些惶恐,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走出寂静深山,投入到繁华都会,她们向往那里,又惧怕那里,四个人都处于矛盾中,想哭,又觉着不应该哭,脸上的表情就非常难看,跟她们的父母兄弟告别的声音就有点儿发颤。爹娘告诉她们,魏老爷已跟他们谈好了条件,那边管吃管住,一年两套衣裳,这边每年可以到魏家大院领取六块大洋,一年后她们可以回来探亲,不愿意再去的可以留下……六块大洋对她们的家庭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这样的优惠条件在青木川是绝无仅有的,丫头和她们的爹娘没理由悲哀。
丫头们紧紧地站在滑竿后头,每人的手里攥着一块大洋,是李五少爷看在两个舅母的面子上送给她们的赏钱。五少爷说了,他本应该亲自去送舅母,但是老母亲入冬以来喘病加剧,恐有不夷,只好拜托家乡几个姑娘一路辛苦关照,权当替他行孝。五少爷将大洋交在每个人的手中,到了青女这儿,与众不同,给了她三块,虽然是悄悄的,但那夜色中清亮的叮当声还是让青女尴尬。比别人多了两块,这让她非常的不安。
魏富堂派了两个班的亲兵护送大小赵,由少校团副老乌带领。老乌胆大心细,这样的任务交给他,万无一失,比魏富堂自己亲自去还放心。上路的人中还有魏富堂的汽车机械师,他要回西安探望妻小,顺便购回汽车配件。
好马快枪,金银细软,一行人打着火把,浩浩荡荡出了青木川,奔了去石门栈道的山路。
大小赵坐在滑竿上,招呼也没打,连看也没看魏富堂一眼,冷淡得就如同当初离开西安的娘家。
丫头们一步三回头,止不住泪水涟涟。
魏富堂和大伙站在青木川口,目送着北去的火光。火光拉成长长的一条,顺着山道迤逦向上,渐小渐隐,直到被杂树丛挡住,看不见了。一阵风顺着山道吹来,捎来一股点燃的松明气息,众人心里有一种送殡感觉,只是谁都没有说出罢了。
这的确是一条不归之路。
魏富堂是草莽出身,他为大小赵选择回西安的路线是避开繁华城镇,迂回秦岭古道,先走金牛道,再沿汉江南下,到洋县,北上华阳,从周至穿出,直抵西安。之所以这样选择,是他对这一带山地的熟悉。当年追随王三春,这是他的主要活动范围,里面的沟沟岔岔,熟悉得不比当地土著差。哪里有村落,哪里能歇脚,哪里有接应,哪里有卧底,他和老乌都一清二楚。一路上,他们要防范的是官兵,不是土匪,坦荡大道,老乌他们随时会被扣押查问。虽有胡宗南、于右任的交往,毕竟过于招摇。国军是最靠不住的,见色起意,见钱眼开,官兵可以以各种理由阻挡他们、消灭他们,整治他们绝没有商量余地。山里的土匪、民团就简单多了,山道上都是弟兄,东边的彭源州彭大王,北边的郧天禄郧胡子,都在一块儿喝过酒,跟老乌也是莫逆之交,沿途会有所关照,道路艰苦却绝对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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